陈尚文见林成山不说话,也不吭声,就跟着往前走。到了晾山村,他们看到一伙人正在一所倾斜的房屋旁忙碌,连忙奔了过去。原来,这户人家的一只墙角垮了,稀泥淤了一屋子,正请了邻居帮着清淤呢。林成山围着房子前后左右看了,然后操起一根扁担挤过去。众人都看见了他,却没有谁来答话,只把两只土筐上得满满的,方喊一声:“挑吧。”林成山把担子伸过去,弓身一拱,只听得“咔嚓”一声,担子拦腰断了,两只土筐跌下来,稀泥溅了林成山一身。众人哈哈一笑,有人才说:“你哥哥遭了灾,你这时候才来,不罚你才怪。”陈尚文正在旁边调着相机准备拍照,一见是这个场面,忙趋步上前,说:“这是镇里的林镇长,来看灾情的。”众人一愣:“怎么是林镇长?不是孟忠祥的新妹夫吗?”这户人家的主人叫孟忠祥,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了,见了一身泥水的林成山,不知说啥好,只咂着嘴,不知所措的样儿。
有人见弄错了,忙告诉林成山,孟忠祥有个妹妹,人长得漂亮,在广东打了几年工,就引了一个老成持重的老板回来了。昨天刚到家,说是在娘家呆几天,就到广东去住的。没料那广东的妹夫没来,林镇长倒来了。林成山也不怪,笑着说:“突然间来了这场大水,恼人呢。大家把心放下来,有啥困难,镇委镇政府会解决的。”说着,就招呼大家继续干。林成山也不闲着,跟着干了起来。
陈尚文拍了林成山挑着土筐的照片,就在旁边等着。他以为林成山无非是做做样子,让他留几个镜头的,哪知道左等右等不见林成山拍屁股走人。他便过来,招呼道:“林镇长,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到别处看看吧。”林成山瞄他一眼,说:“马上就把这活儿干完了,干完了再走也不迟。”陈尚文想:作秀就作秀呗,偏还要作到底,跟老百姓较真,不是白浪费工夫吗?他就溜到河边去,说是拍拍灾情,实在是懒得帮忙干活。
其间,老孟的广东妹夫真的来了,见了垮塌的房屋,叽哩咕噜地发了一阵感叹。他说的是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有点儿“南阳的驴子学马叫”的味道,众人都没怎么听明白,也懒得细问,只想着他会不会慷慨地提出送一笔钱给老孟,让他重新盖一座楼房,即使少点儿,也算没有慢待老孟这个当哥的呀。哪知,广东妹夫只字没提钱的事儿,连表示抚慰的意思也没有。大家很失望,都拿眼睛去瞅他。这时,他从兜里掏出烟,一人奉了一支,轮到林成山的时候,有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父母官,镇里的林镇长。”广东妹夫似乎有些不相信,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才伸出手和林成山握了。然后,就到一边歇着去了。
林成山边挑泥巴边想,青峰镇许是又多了一个作“二奶”的人呢。青峰虽穷,青山绿水却极养人,姑娘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出去打工,很容易找事,即便不能进厂做工,也有美容院按摩屋候着。有那经不住诱惑的,便被龌龊的男人掳了去,弄间房子养着,生活虽如笼中鸟儿,挣的却是轻巧钱儿。其实呢,道德呀尊严哪是有前提条件的,人一穷,什么都会抛之脑后,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样一想,林成山又有些烦躁,什么狗屁副镇长,说不是官儿吧,还有个级别;说是个官儿吧,手里又没权没钱,连自己该得的工资也没个着落,在人面前还要顾忌着形象面子,真是憋屈死了。要是还在学校教书,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就让妻子干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哪像现在,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别说是七情六欲什么的,连说话吵嘴都没机会,多没趣呀。
心里烦着,就想畅快淋漓地累一回,把不快赶跑。林成山挑着土筐,脚下跟生了风似的,汗珠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跌,也不管不顾。别人就感叹,不大干活的领导,也有恁大的力气,看来还是大鱼大肉养人哪。林成山只好苦笑。
活干完了,喝水的当儿,林成山拉开皮包,从那沓钱中细心地捋出两张,拿出来,还没张嘴说话,孟忠祥已倾了身子凑过来,目光唰地一下咬住那片红色,直直地,定定地,再没了游移,再不旁顾。林成山心中一酸,半天才开口说话:“早会儿把垮塌的墙角修起来吧。”言语间透出无限的凝重。孟忠祥似乎早已等不及了,一把抓过来,塞进兜里,把兜盖儿翻出来,盖好,又小心地拍了拍。区区两百块钱,现在除了像孟忠祥这样的贫苦农民,谁还会在意呢?有些乡镇干部天天喊着没有钱,可一坐在牌桌上,也是成百上千的掏。想到这里,林成山心里像坠了块铅。
恢复了常态的孟忠祥,才想到了感激。他捉住林成山的手,上下摇晃着,嘴里喃喃道:“林镇长,你真是个好人你真是个好官”一边说着,一边把林成山往屋里拽,硬要留他吃晌饭。林成山拗不过,就留了下来。
饭端上来,碗筷上还有油腻。陈尚文见了,不动手,想让孟忠祥找些纸来擦拭。林成山觉察了,跟老孟说:“你千万别拿卫生纸什么的来啊,那是城里人的做派,再说,我一见那东西就吃不下饭了。”接着,就有滋有味地讲了个笑话。说有一回呀,在东山峪村一个农户家里吃饭,陪着县工作组呢,他们硬要人家找来卫生纸擦拭碗筷,主人家磨蹭了半天,终于找来了,递到手里的时候,还带着温热呢。工作组的人问,咋是热的?主人家说,我们买这东西,一个月就用一回的,恰好没有剩余的了,正用着呢,你们要就拿出来了,不是热的是啥?那媳妇虽长得白干白净颇撩人的,也让工作组的人脸热了半天。老孟和帮忙的邻居听林成山讲完,一起大笑起来。陈尚文也听明白了,伸手拿了筷子就吃。
离开孟忠祥家,陈尚文的脸就拉了下来,不说一句话。林成山逗了半天,他才说:“你不让他们拿卫生纸还不行啊,非要拿我说笑,真让人难堪。”林成山说:“尚文啊,我是怕你开口去要,孟忠祥又拿不出来,人家才难堪呢。我挑了半天的淤泥,正跟他们近乎了呢,你这一要卫生纸,他们会觉得我们摆谱,岂不又生份了。农村工作要跟农民贴近感情,你就不能在他们面前讲究。脏凳子不能掸灰,要大大方方去坐;污茶杯不能恶心,要不眨眼睛去喝。在农民面前表现自己的高雅,他们会认为你瞧不起人,就不会听你罗嗦。”陈尚文一听,觉得是这么回事,正要说话,林成山又说:“你没见老孟看钱的那眼神儿,那是久旱的地逢了甘霖,饥渴的人遇了清泉,一眨不眨呀。那不是贪婪哪,是渴求,是物质匮乏的人对财富的渴求。别看我们就那俩钱,还经常拖三拖四的。其实最穷的还是农民。他们一年辛苦到头,说不定净收入还抵不上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哪有闲钱买那玩艺儿?再说,我们有资格跩那个味吗?”陈尚文也出身农村,对农民的艰难还是有体会的,听林成山这样说,顿时有了同感:“是啊,本来就艰难,这不时遇上自然灾害,真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