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翻了个身侧身而卧，但没有吹灯，也没有再看书，只是脑子在想：我王诚身为五尺男儿立于天地间，何事不能为！何事不可干！何处不能安身立命！为什么要死守在这里？看人白眼，受人欺侮，我不信走出这个大门就会饿死，就会冻死，即使一出去就冻饿一死，也强如受这窝囊气！只是这样的死去，我的冤枉难明，她们母子无人照料，但已经走到了这步田地，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走！决心走出这个大门，在这里一天也不能再呆了，这个家与我有什么情感？这个家给了我多少温暖？天地神灵可见！唯一使我挂怀的就是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长大成人，未能报答其养育之恩，就这么一走，生死未卜，终觉得有失为人子之道，怎奈天生傲骨，不能随波，又不忍自己管理下的穷苦百姓受饥寒之苦，以致造成自己如此境地，也就只好置一切于不顾了……。他翻过被泪水打湿了的枕头的一面，继续在想：虽然如此，我自问良心，我对得起党！我对得起人民！我对得起父母兄弟！我只是对不起张雪琴，没能力按许诺的时间把她调在我身边，使其丧失了年轻的生命；我对不起袁小凡，使她被株连失去了工作的机会，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对不起我幼小的儿女，女儿因无力抚养转送他人，两个儿子失去了父爱，随母过着寄居的生活。想到这些，他放声大哭，哭呀哭！任他如何悲哀痛苦，没有人劝解他，没有人安慰他，只有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被他的哭声震得颤抖，他的睡影在墙壁上晃动。他哭着哭着，想起毛主席的教导：“党的政策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每一个革命干部，在一切工作中应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我的错误是什么？我错在哪里？是不是毛主席的话现在过时了，现在不适用了？不然的话，为什么其他公社在船子和口袋的下边装上麦衣，在上面装些粮食，以充生产队的粮食还很多，来应付县上的检查团，而所有的检查团的同志包括肖玉在内谁也没有傻，谁也没有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问题，可谁也不揭破，反而在大会上介绍经验，得到奖励，结果是社员饿死无数，可是谁也没有责任，相反，还升了官，这到底是实事求是好还是弄虚作假好？是爱护人民好还是坑害人民好？一句话：是听毛主席的话好还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好？他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了万丈深渊的苦海之中，……。窗外雄鸡高唱，小煤油灯内的煤油将枯，灯头发出吱——吱的叫声，他清醒过来了，雄鸡就是英雄，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按时叫鸣，如遇敌对则奋起战斗，绝不畏惧，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党组织虽然不要我了，可我以为我始终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既是共产党员就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听毛主席的话，“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不后悔，我无怨恨，我无所畏惧，我出去假如冻饿而死，尸抛荒郊，都是死而无怨！他吹熄了小煤油灯，准备睡一会儿，可仍然辗转反侧不得入睡，门缝里透进了亮光，他起了床，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打起一个包袱，又去队上请了个假，说是要去看个朋友，还借了十元钱，回到家里时，其他人都上活，只有母亲一人在家，他去给母亲说了声要出去几天看一个朋友，然后背起包袱，大踏步走出门去了。这天他来到红旗公社的表姐家，在那里住了一夜，详细的说明了自己的处境和打算。袁家老两口劝说了多少好话叫他不要远去，但王诚意志坚决，一定要出外闯荡，争了这口恶气，老两口见劝说无效，就给他五十元钱以资路途盘费，王诚毫未推让就收起来了，并告诉他们把自己的情况和外出一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于第二天天将亮时，只带着几本医书、一包干针、一个针盒和两个空针管及随身穿的几件衣服，其余较值钱的几件衣服寄放在袁家，以后作为小女的学费之用，就离开了袁家，踏上茫茫旅途，……。
说是给任何人不要告诉，可袁老汉给村里和他最相好的一个人全部告诉了，且在最后千叮咛万嘱咐“你可给任何人不要告诉，这是咱哥俩关系好才给你说的。”这个人等袁老汉走后，马上就告诉给和他最相好的一个人，最后同样是再三警告“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这样一个传一个，不到下午的时间，王诚出走的消息全村妇人孺子皆知，不到三天时间全公社的人谁都知道了这一公开的秘密，而且成为人们谈闲的热门话题，有几个人合议：“咱们叫上几十个人分头到各路去找王书记，在哪里找到就把他硬叫回来，咱们全公社的人养活他几十年都不成问题，红旗公社只要是稍有良心的人谁还不愿意养活王书记！”一个老年人劝解说：
“算了吧！话虽有理，可要知道，世界这样大，谁知道他往哪一路走了，就算是找到，王书记的脾气谁不知道，他一贯是说一不二的人，他既然走出了，谁都把他叫不回来的。”
又一个长胡子老汉叹了口气说：
“唉！小伙子实在可怜！各个忠良无下场呀！那个朝代都是这样。”
上湾队的一个冒失小伙子，听到消息后立即叫起十多个年轻人，各个气愤至极，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一定要到王家去把我们送的柴火、面粉、洋芋全部要回来，哪怕是一火葬了，都不能让他们享受，我们是送给王书记的，又不是送给他们的，他们把人撵出去了，还留着我们送的东西干什么！”
年轻人，说干就干，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被孙支书知道后批评了一顿才阻止了。
1964年夏天的一个星期日，纪恩重由一个朋友家往回走，在一个胡同口的垃圾点经过，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不到十岁的男孩在垃圾堆里捡破烂废品，这本是很平常的事，小纪全没在意走过去了，可他走过十多步后，觉得这个妇女的身形有些眼熟，他站住脚转身注视着，正在这时，小孩站起身来，看见过路人正看自己母子，就小声说：
“妈妈，这个人在看我们哩。”
妇人训斥道：
“你快拾东西，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真讨厌！”
小纪听见妇人说话的声音非常熟悉，他就走回来，在离她们两三步的地方站住了，非常客气的叫了一声：
“这位大嫂……。”
妇人听见来人以礼相待，就站起身来，直眼相对，她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而来人一眼就认出了她，但他绝不相信这就是事实，所以还是谨慎有礼，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请问大嫂贵姓？”
妇人有些生气，心想：你小纪今天得意了，就明知故问，你不想认我也就算了，何必来这一套，但又想：我今天是这个模样，他一时认不出来或不敢贸然相认也是有的，所以停了一会她才回答：
“我姓袁！”
来人直冲过来，大声问：
“你是袁小凡吗？”
这时她已泪水夺眶而出，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点了点头，来人已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睁大眼睛惊奇的大声问：
“小袁，你怎么成了这样子，是不是因我的问题连累王主任遭了大难？”
小袁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不完全是。”
小纪知道这许多话一时三刻是说不完的，就改口问：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家。”小袁接着回答。
小孩子急忙回答：
“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
他妈瞪了他一眼，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小纪又接着说：
“小袁走，咱们到你家去。”
小袁说：
“谢谢你！你就忙你的去吧！我家里就不去了，我还要抓紧时间拾破烂，这是我的重要生活来源。”
小纪一把提起装破烂的竹筐子，不容置辩的说：
“今天一定要到你家里去，你再不愿意也要去，就算是耽误你一天的活计也在所不惜。”
他说着已跨出两步，作走去的姿势，小孩子这时已累得腰酸腿疼，恨不得马上停止活计，就抢着说：
“叔叔，我领你到我家里去。”
小纪摸着他的头说：
“这才是好孩子，咱们走！”
于是拉着小孩子手，离开场地，小袁只得跟在后边也去了。走了一段街道，进了一个胡同，三弯两拐，看见在一家门口有一个既低矮又破烂的小房子，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孩坐在小板凳上，看见来人，高兴得跳起来喊：
“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小袁的双腿，笑哈哈的说：
“妈妈今天回来的这样早，是拾的破烂很多吗？”
小袁回答：
“不是的，是你这位纪叔叔要来咱家，妈妈就早回来了。”
小孩看了小纪一眼，噜起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小袁上前去拿出钥匙开了门让小纪走进屋里去，他低下头钻了进去，举目一看，整个房间不过六、七个平方面，一张不大的板床撑在靠墙根处，上面铺一条又脏又烂的线单子，单子上放一床破被子，说的确切些，是一堆烂棉絮，床的对面是用烂砖支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三个碗，几双颜色、长短不一的筷子，一个破铁勺子，一个碟子，一个小瓦盆，木板下面的地上放着一个小铁锅和一个扁踏十歪的破铁水桶，门口放一个用破铁桶改泥的炉子，这就是家里的全部家具。小袁进门来，两个孩子也跟进来，这就站满了一地上，显得屋子里拥挤不堪，小袁开口说：
“家里喝口开水都没有，没啥东西招待你！”
小纪没理睬她的这话，就直截了当的问：
“王主任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袁简单地告诉了他们自小纪走后的简单经过，小纪听了以后红着眼圈说：
“怪道来！我说王主任调到公社我们还常有书信来往，以后我曾写过几封信，都没见回音，我以为是他工作忙懒得写信，也就常不去信，一年半载的写封信问候一下，还是不见回音，可我从没有想到王主任有什么不吉利的事，唉！真是好人难活呀！”
“随后又谈了些其他闲话，小纪就告辞了，对于她们母子生活艰难的事只字未提，小袁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心想人情太淡薄了，人心难测呀！这个小纪太没有情义了，想当年我们夫妻是怎样对待你的，今天我们落难了，看得出你今天的情况不很坏，不要说对我们母子有什么施舍，你把当年我借给你的钱还给我少部分，对我就是莫大的帮助，竟然缄口不谈，扬长而去，未免显得太没良心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的时候，纪恩重和他的妻子惠春芳拉了一辆架子车来到了袁小凡家，门口那瘦弱的小男孩还坐在门口一动也动的，小纪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车子上休息，小惠蹲下去抚摸着他的头说：
“多乖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妈妈干啥去了？”
小孩儿眼珠子转了几下，回答说：
“我叫爱武，哥哥叫爱文，妈妈和哥哥拾破烂去了。”
小惠又问：
“你为啥不到别的地方去玩？定定地坐在家门口，不心急吗？”
小孩马上回答：
“妈妈叫我定定的坐在这里看着门，哪里也不要去，街上车多人多，有危险，要我听话，妈妈多拾些破烂回来给我买饼子吃，改善生活哩！”
一提到吃饼子，他连口咽了两口口水，小惠意识到这孩子太饿了，吃一次饼子就算是改善生活，她再没说什么话，站起身来走出胡同口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个草纸包包回来了，走到小孩跟前，打开草纸包装拿出一个饼子来，笑嘻嘻地说：
“给，爱武，吃饼子，姨姨给你先改善生活。”
爱武两眼直盯着饼子，连咽口水，可是把头摇了几摇说：“不吃，不吃！我不吃你的饼子。“
小惠以为奇怪的忙问：
“你不是说等妈妈回来买饼子吃，改善生活吗？我给你买了饼子，你为什么不吃？”
小爱武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干脆的回答：
“妈妈说了，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吃别人的东西，吃了就会被人看不起，所以谁给我什么东西，我再饿也不吃。”
小惠听了这些话，一下子泪水夺眶而出，她拿着饼子的手马上吊下来，然后，她把这个饼放在草纸包上，蹲在那里不住地擦眼泪。小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低下头去，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小爱武睁着好奇怪的双眼看了一阵，就问：
“阿姨，你为什么哭呀？不是叔叔在你身边吗？妈妈因为爸爸不在身边，常常的哭，可你为什么还要哭？”
这个问话使小惠更加哭的凶了，小纪也不说一句安慰她的话，只顾抽他的烟，小爱武更是不懂得说什么，所以只好让小惠自由的哭了一会，自己止住了哭泣，三个人只是各自在心里想着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很大一会，小爱武突然跳起来，大喊大叫：
“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妈妈今天拾回来这么多的东西，太好了！”
小纪、小惠同时站起来，果见小袁背上的筐子里装得满满的，怀里还抱着一大抱，小爱文弯着腰背着一大捆子，她们来到门口，放下身上的东西，小袁舒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头上的汗水，小纪这才介绍说：
“她就是袁小凡同学”，又指着小惠说：“这就是我的妇人惠春芳。”
跟着介绍，小惠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要和小袁握手，可小袁把她的双手放在了脊背后面，忙说：
“唉呀！不必了，不必了！我的手脏的厉害，看把你的手脏了。”
小惠上前去强拉过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口里说：
“大嫂子，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咱们都是女人家，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劳动的双手，谁还说脏不脏的话。”
握了一阵手以后，小袁上前去开了门，但没有让客人进屋里去，她知道屋里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大家就各自在门口蹲着、站着，小惠又把饼子拿出来，让爱文吃，他还是只摇头，不往手中拿，小惠看了一眼小袁，小袁就说：
“你两个去把手洗了拿着去吃吧，你纪叔叔拿的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两个孩子听了妈妈的话以后，赶紧跑进屋子去，舀了一碗水，互相浇着洗干净了手，每人拿了一个饼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小惠又说：
“大嫂子，你也洗洗手吃些。”
小袁笑着说：
“看孩子吃就行了，我还不饿！”
小惠抹着她的背子说：
“饿不饿的吃些，我们也吃，咱们一块儿都吃。”
小袁就让爱文给她舀来一碗水浇着洗了手，进屋子去用烂床单擦干了，走出来蹲在地上，小惠把一个饼子递给她，小袁说：
“你们两人也吃吧！不要全给我。”
小惠另一只手又拿起一个饼子说：
“咱们都吃，这不是还有嘛！”
带说着她给小纪掰了一点，自己也掰了一点儿，四个人都吃起来，边吃边说些闲话，不一会儿，两个孩子手里的饼子都吃光了，小惠就把她和小纪掰着剩下的半块又分给两个孩子吃。小纪这就开口说：
“我和惠春芳今天来是要搬你们到我家去住，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再就不说啥了，有话咱们回去慢慢的再说。”
小袁赶紧说：
“这就不必了，小纪你提起心就有了，我们不能再给你增添麻烦了，再说家里人也多，房子不宽展，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
小纪带往起站着说：
“家里人都商量好了，至于说不宽展的话，大家将就着住下就行了。”
小惠还在给小袁作说服解释工作，小纪已经走屋去把床上的铺盖卷起来，用一条绳捆住，拿出来放到架子车上，又进屋去把几个破板子凑合成的床板往车子上架，小袁一看，这不走是不行的了，就开玩笑说：
“小纪，你怎么不待我同意就把我的床都拆了？”
小纪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着回答：
“根本就没谋着让你同意！”
小袁又急说：
“这个破床板是我借房东老太太的，你不要放在车子上。”
小纪说：
“那你说快还给人家！”
小袁接着说：
“看来你这是决心要我走，不走是不行的了！那我就把床板还给人家。”
说完话以后，她拿起床板往院子里走去，过了很大一会儿，她才走出来，后边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一再叮咛要小袁常来看她，并对小纪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