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他猛抬起头来时，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上下的衣服东一片、西一片，这里一个洞、那里一片补丁，污垢熏人，蓬头垢面，左臂上带个红布袖章，连旧带脏的快看不见颜色了，他两手叉腰，瞪着一双小眼睛站在面前，他认得这是红旗公社大岔队的李狗子，他就客气地说：
“割些干蒿子还拿啥入山证，以往都是不要的，今天我也没带。”
他紧接着说：
“那不行！最近有人破坏山林，上级通知要很好的检查，凡是进山的人，一律要带入山证，没有的话，就要按破坏森林来处罚，今天见你只有一个人，又是大年三十，就不罚你了，把柴没收就行了。”
王诚又乞告说：
“小李子，不说别的，就念起我给了你那么多的救济款和物资，你就往开一面，放我过去算了。”
话已出口，王诚觉得很后悔，自己怎么这样脓包，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没料想李狗子紧接大声着说：
“救济款、救济东西，老子确实使花的很多，可那是共产党给我的，人民政府给我的，与你赇不相干！你给我乖乖地把柴放下！”
王诚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下子抛开柴捆子，迅速从柴捆子上抽下镰刀来，李狗子以为是王诚抽下镰刀要打他，往后急退了两步，看见他不动手解绳子，李狗子向前跨了两步，大声命令：
“镰刀和绳子都不准动，一律要没收！”
王诚也大声质问：
“哪里规定镰刀绳子都没收？”
李狗子又跨上一步，大声回答：
“就是老子规定的，你要怎么样？”
王诚正准备要再说，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吼道：
“李狗子！你这个懒髀，三天年没法过了，灶里没进去的东西了，就打这主意，是谁给你放的护林员？你帮个你妈的外毪，就来欺侮好人！你懒髀只要走出你家大门没几步，在那个地方一阵子割不出一捆蒿子？要跑这么远来做这卖良心的事，我给你家张支书说给，看不剥了你坏狲的皮才怪！”
原来他是上湾队的支书孙有青，今天早上到亲戚家去，现在是往回家走，恰好碰上这事，他老远就看着背柴的像是王诚，但不十分准确，走到临近处，听见王诚说话的声音，就肯定无误了，见李狗子正在耍威风，他就搭了声。李狗子起先还硬着头皮撑着，到听见孙支书说出要给他们的张支书去说，一下子就像放了气的皮球，赶紧告饶说：
“孙家爸！我给你下个话，你就不要给我家支书说了，今天是我做错了，以后我再不敢了，求你开个恩，千万不要给张支书说，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
孙支书大声命令：
“你坏狲还不滚，站在这里干什么？”
李狗子听了这话，有如死囚遇到大赦的一样，“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的似漏网之鱼”，抱头鼠窜而去。孙支书往王诚跟前走了两步，看样子是准备要说什么话，一眼看见王诚手里拿的菜饼子，猛转过身大踏步而去，王诚喊两声：
“孙支书！孙支书！”
可孙有青连头也没回更快的走去了。王诚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呀！这孙有青以往我认为他的人品还满可以，今见我王诚落难，竟变成这个样子了！可又回过来一想，总算可以，他帮我把柴要回来，就是对我很大的好处，当此之时，自己的亲生父母、同胞兄弟都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何况他人！想到这里，他心情平静了，背起柴捆子又向前走去，走到日将西沉的时候，快到家了，临村的很多人家大门上贴上了门神、对联，有些人家在放炮接神了，王诚见此情景，含着眼泪，一步挪一步的往回走去，到自己家口时，门上也是贴得花花绿绿的，家人们正在热热闹闹的吃晚饭，他把柴捆子放下稍歇了一下气，把柴摞起来，站着端详了一阵，心想：自己二十多天背了这样大的一个柴摞子，看来寻些柴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以往我何必要坐着受那种窝囊气哩！
正月初六早上，队上已开始动工生产了，只背了一趟粪，队长说要走亲戚的人，这几天就抓紧时间赶快走，每天早上只送一两趟粪，到上九一过，就要正式全天生产，任何人都不准请假。王诚回到家里喝了些开水（现在因是自己背的柴，人家才准许炖开水，因此，他下工回来还有开水喝）就坐下看医书，忽听到大门外人声喧哗，又夹杂着驴鸣马叫的声音，王诚觉得奇怪，急放下书本，走出大门去看，只见孙支书正待上前叩门，其他人还在往下卸柴火，见王诚出来，孙支书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
“王书记你好吗？我们大家给你拜年来了！”
王诚满脸笑容，连说：
“大家都好吗？家里都请回吧！这样的有劳大家，我实在是觉着担当不起！大家快请屋里坐，快请！快请！并和大家一一握手！”
有几个小伙子已准备要改柴驮子，孙支书说：
“柴驮子现时就不要改了，把牲口就拴在驮子上，等我们进去谈一阵闲，喝着吃上些，临走时，把柴解下来，拿进去摞好，咱们就走，可把那半口袋面和那一装洋芋顺便就拿进去。”
大家七手八脚，很快就办好了，一同走进房里去，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地上板凳上的，王诚招手大家坐下后，就快跑出去，在村里人家借来了两盒“海河牌”纸烟，给大家敬上了烟，他妈拿了个面升子准备取面去做饭，弟妇子一看这些人拿来了一袋洋芋，多半口袋面，还有十几驮干硬柴，也第一次显出了笑脸，收拾抱柴帮着去做饭，可孙支书拉住了王母的升子，说什么也不让去做饭，他诚恳的对王诚说：
“王书记，你听我说，我们这么远来了，那是准备要打搅你的，你叫家里只给我们烧半锅开水，馍馍我们每个人都拿的足够，家里有咸菜或酸菜拿些来，我们喝水、下菜吃馍馍，这就是对我们很好的招待了，我们也就觉着自然，也就觉着王书记到什么时候都是个很实在的人，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们这些人马上就起身回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也不是那种虚虚套套的人。”
王诚知道孙有青这人确实是说一不二的，见他说得诚实，也就告诉他妈说：
“那就算了做饭，多烧些开水，咸菜和酸菜都拿上，把家里的馍馍端上，大家吃上些，只是这大年初几，亲戚来了，咋好意思开水招待哩！”
孙支书接着又说：
“王书记，你和我谁把谁的啥不知道，都是直性子人，说啥就是啥，咱们越随便越好，这你坐下，咱们就谈谈”。
“王书记，你放下，他谁想抽谁自己去拿，你客气啥。一个小伙子就从王诚手里把烟盒拿过去放在桌子上，王诚就坐下来和大家说话，问这个家里的老人如何，问那个人家的小孩乖爽吗？还有没来人的一些家中老人等情况怎样等等，说了一阵子，孙支书说：
“王书记，三十那天我打发走了李狗子那个坏家伙以后，准备和你谈几句，可一看见你手里拿着菜馍馍，不由得我眼泪就出来了，我转身就走，听见你在喊叫我，我知道我那时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就没理你走开了，请你不要误会，不要……”。
一个性子急的中年人打断了孙支书的话，问：
“孙支书，李狗子怎么了？”
孙支书只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三十那天，王书记背了一捆蒿子，李狗子要没收，我给批评了几句就走开了。”
孙支书紧接着继续说：
“王书记你不要骂了，说“孙有青不是人，今天我不当书记了，见了我理都不理，叫喊都叫不来。”我可不是那号人，确实是我愁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到你跟前只能引你也伤心，不如干脆很快离开为好，我走着越想越伤心，王书记为了我们全公社的人民不顾个人的一切，今天我们家家户户吃的净米净面，他却吃的那种食物，走到半山上我坐下来吼着哭了一场，……。”
孙支书说着说着说不出来了，他掏出手绢擦眼泪，在场的人很多掉下泪来，王诚也哭了，过了一会，他说：
“孙支书，过去的这些事就再不说了……。
孙支书截住说：
“一定要说！王书记的这些事，我要给祖辈儿孙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要说，不但是要永远记住你王书记的恩情，也要教育我们的后代子孙，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人，把那些趴沟溜渠、自私自利的小人，就是当上多大的官，我都不稀罕！”
王诚又说：
“我是个给人家跑腿儿的小吏，没有多大权利，也给人民办不了什么好事，我只是尽我的力量凭良心办事罢了，不值得人们纪念我，所以我希望谁也不要再提究我，好也罢，坏也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算了，说也没啥作用。”
一个小伙子急于想听热闹儿，就问：
“王书记，你说一说李狗子怎么要没收你的柴？”
王诚看了一眼孙支书，孙支书说：
“王书记，你就说一说那种人还有啥面皮可顾，我也不知道前面的事。”
王诚就如实的详细的把那天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出自己给李狗子求告的那几句话，大家听了以后，都非常气愤，一个年长些的人哭道：
“把那坏种，真不是人，红旗公社的所有人，不论是男女老少，只要是稍微懂些事理的人，谁不赞念王书记的恩德，都觉得无法报答恩情，没料想那坏种竟做出这等不念天良的事情，实在是气死人了！孙支书你为啥不把那坏种的腿子给砸断！”
人们就七嘴八舌的议论咒骂起来了，有的甚至骂出了很粗鲁的话来，一个青年小伙子，当场就摩拳擦掌的大声说：
“我回去以后，马上就找这坏髀算账，非结结实实的揍他一顿不可！那简直不像是吃五谷的东西做出来的事！”
王诚一看大家越说越气愤，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就很不好，急阻止说：
“各位请马上停止谈论这件事，那本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人们去谈论它，希望各位回去以后谁也再不要提起这事，像李狗子那样的人全公社只有他一个，我们不值得和他一般见识！”
大家正说着话，王诚弟妇子端上来了菜、水和馍馍，孙支书说：
“大家现在就把自己拿的情行，还有带下没来的人家的情行掏在桌子上，把拿来自己吃的馍馍掏出来，就喝着吃。”
一下子蒸馍、油饼、还有大烙饼堆了一桌子，孙支书带吃着说：
“王书记，你知道咱乡里人走亲戚就是拿些馍馍算是情行了，这些情行除了我们今天来的这些人以外，还有好几个没来的人的情行，起先只我们四、五个人准备来，一说起要来的人很多，于是这家一驮柴，那家一捆子柴就拿来了这么多，还有些人要拿，我没让去拿，队上就这十几个牲口，况且柴火也是慢慢地烧，只要你们有心，以后再拿不迟，这才停止住了，又有些人因事不能来，就代情行，三代两代，我看馍馍太多了，一时吃不光，就发酸了，我说要代情的就把面拿来，一阵子就拿来了这么些面和洋芋，不论谁拿的多少，我都记了个名单，这就交给你，东西多少是人的一片心意……。”
他带说着掏出一篇纸来，王诚拿来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字，王诚说：
“请孙支书回去以后代我向各位乡亲们致谢！实在对不起大家……。”
孙支书截住了话茬，他说：
“王书记，你就不必再说了，群众绝大部分是知道高低好歹的，你以后千万就不要再背柴去了，有我孙有青在，一年给你送两次柴，保证你家不缺柴烧，你知道我是说话算数的！其他的话就都不说了，大家吃罢了，就放了两个人把牲口看住，其余的人往进拿柴，放整齐，叠摞好。”
于是大家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在上院里摞起了个大硬柴摞子，大家就起身回家，王诚直送到大路上，才一一握手告别。
转眼正月将尽。王诚自从上次胃疼后，越发感到农村缺医少药的严重情况，医务人员的重要性，就下决心努力学医，一有时间就看医书，这天晚上喝完馍糊就去睡觉，自从自己开始背柴，尤其是初六那天红旗公社的社员驮来了很多柴以后，母亲每晚上给他把炕烧得热热儿的，他上炕去爬在被窝里，头跟前放个用墨水瓶子做的小煤油灯，认真仔细的阅读医书，突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吵架，还夹杂着棍棒的声音和猪叫的声音，他停住了读书，侧耳细听时，却是弟妇在打猪骂人：
“晚上人睡了觉还要点着灯做伴儿，哪里来那么多的油供人浪费！不是人家当民办教师每月五元钱的工资，就连一斤盐都秤不起，只好喝甜馍糊，还有钱点灯盏！真是别人挣钱自己花着不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