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延安的联络员过来的时候，刚好卖水大哥因事他去，失掉联络，要走的日子只好推迟，王诚他们没有事可干，就分头到乡下去，大行宣传解放军胜利的消息。这年是润七月，加之雨水特多，小麦黄的较迟些，但农民们顾不得这些了，辛苦了一年的时间，眼看快到口边的粮食，不能让这兵荒马乱的糟蹋掉，所以只要是看到麦子挣命儿刚成熟，就戴着草帽子披上蓑衣顶着大雨收割粮食，有的干脆在麦子的半腰里只把麦穗子割下来，让杆子原在地里去长着，人们大有没过事之感。阳历七月廿几的时候，王诚又到县城去等候联络员同志的过来，县城如没有很必要的事，轻易不好进城去，所以只好在离城近的几个同学家里食宿，由这个村到那个村去，要穿过无数个帐篷群，和马家队伍经常是擦肩接踵，随时都会出现危险，令人提心吊胆，好则马家兵不注意这些，任你东走西窜，只要不进帐篷，谁也不管你，这并不是他们的警惕性不高，看样子他们的官兵谁也无心管这些事情。这就使王诚他们可以自由的今天在这个村，明天去那个村，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在李立家中，这家住地，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山脚下，离公路不过几百米远，在公路上看去，这个庄院好像是建在半山上，他家在靠大路的一边还有一个高房，从窗子里看公路上，居高临下，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同学们一来就住在这座高房上，他家管吃管喝无人过问，因为他家中实在没有人来过问，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卧病在床，人们在院子里就听见老人家咳嗽得将要断气的样子，李立他父亲常年玩赌在外，一月两月不回一次家来，要回来就是晚间半夜里回来，第二天刚一天亮就走了，家中唯一的一个顶天立地的强壮劳力就是李立的二弟，但于今年古二月间被抓去当兵，只是刚到部队上给家里来过一封信，直到现在毫无音信，李立又是每天不是进城探听消息，就是到别处去联络同学，为革命而奔波不在家中，他妈为儿子焦心灼肺，眼看地里的麦子黄了无人过问，她还要为儿子领来家中的同学做吃喝，哪有这心思！但又不能不做，只好于每天晚上烙几锅荞莜面碗朴子往盆里一放，第二天的天麻亮烧一锅糊汤，谁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去吃，她则于能看见大路上的行人就坐到门前面朝大路注视着每一个行人，尤其是来往的军人，更加仔细的观察、盼望着能看到自己儿子，直到天黑了，看不见人了她才回家去和衣而睡，五、六岁的小儿子早上醒来时炕上不见妈妈，他不哭也不喊，自己到厨房里去，先舀半碗汤拿一块馍送给老爷爷，然后给自己舀一碗汤泡上馍，吃饱了，碗筷往锅台一放，跑到大门前去看见妈妈坐在那里哭泣，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坐在妈妈腿上，仰面看着不断的从妈妈脸上滚下的泪珠，他伸上去他的小手，边给妈妈擦泪，边说：“妈妈你还在哭呀！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妈妈你不要哭嘛！”说着说着他也哭起来了，可妈妈也不理他，也不给他擦眼泪，他陪着妈妈哭上一阵，就起身到山坡上去拔野草花或捉小虫子玩去了，他玩累了，或是拔到很多鲜花，就兴致勃勃的连跑带跳大声喊叫：
“妈妈你看呀！我拔到了这么多漂亮的鲜花！”
当他跑到妈妈跟前时看见妈妈满脸坠泪，顿时收敛住笑容，垂下手去，手里的鲜花撒了一地，他轻手慢步的走过去坐在妈妈的腿上说：
“妈妈！你怎么还在哭呀！你饿吗？我给你取些馍馍去。”
他妈摇了摇头，他伸上去他的脏手，擦着妈妈脸上的泪水，他也哭起来了，哭着哭着，他慢慢的合上双眼睡着了，妈妈抱了他一会儿，觉得压的腿子疼，就把他放到身边，铺着地盖着天，只是头枕在她的腿子上，他睡得十分香甜，到一觉醒来时，已是日将西沉的时候了，他揉眼睛说：
“妈妈：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眼泪呀！你不要哭嘛！二哥明天、后天、大后天就一定回来了，你为啥还要哭嘛！”
他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泪水倍增，低下头去，在他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说：
“好我的乖儿子！只望我的娃说的准，你二哥明天或大后天回家来，妈忧愁就解了，养男女的谁都是一样，前天我到你王妈家去打问一下看拴狗来信着吗，他是和你二哥一同抓去当兵的，也是三、四个月没一点儿音信，你王妈哭得泪人儿一样，唉！这年份，穷苦人真是死了比活着强，没儿没女倒比有儿女的人强，眼看天快黑了，你大哥从早上进城去到现在还不见回来，满川遍野到处是马家队伍，要出事是一句话的事，他每天东奔西跑的不知在干什么！也是叫人提心吊胆的！”
他见妈妈出现了一丝笑容又说话了，觉得很高兴，就故意多说些这方面的话，他眨了眨小眼睛又笑着说：
“妈妈，我不骗你，到大后天，二哥真的就回来了，要不信你等着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我大哥，我—大—哥，我大哥那不是从河沿那边上来了嘛！尽是你每天爱哭！”
她偏过头去看，果然是李立和一个人从河沿上走来了，她轻微的一笑，但紧接着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圈里的两个大猪股子饿得连叫唤带抬圈门，她用手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说：
“你去把猪圈门取开，让猪出去游去，吵的烦死人了！”
听妈妈有心思安排自己去干活，他高高兴兴的站起身来，跑过去取开了猪圈门，两头猪股子像发了疯的一样从圈门口抢出来，飞快的跑到后院里吞吃了几堆大粪以后，又是疯狂地奔出大门，来到山坡上去满口满口的啃吃青草，她看着它们骨瘦如柴的身子摇摇晃晃，风都能吹倒，她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她的小儿子拿着一大块馍馍边走边吃，到了他妈跟前笑着说：
“妈妈你也吃些，这馍馍香的很！”
她只是摇了摇头……
和李立一同来的是王诚，进门后李立把锅里的糊汤烧热了，还是盆里现成的荞莜麦面碗朴子，美餐一顿，天黑时钟玉等六、七个同学都来了，大家在高房上坐下来，王诚传达了今天得到的组织决定：“由于解放战争进展非常迅速，我们这里马上就要解放了，大家去延安的事就停止了，都在当地等待。解放后需要大量的干部，我们就在当地工作好了，只我们这些人还是远远的不够，要我们大家多联系自己的同学或亲戚朋友，只要愿意参加革命，为人民服务且有一定的文化程度者，人数越多越好，也算是为革命增加力量，不过人品思想意识最为重要，不赞成革命甚至反对革命的人当然不能要，就是那些口头上要革命而实际上是想钻到革命阵营来图升官发财的人也不能要，各位既要积极的大量的发展革命力量，又要对革命负责，慎重挑选人才。”
一听说很快就要解放了，大家欢喜雀跃，但也为不能赴延安而深感遗憾，所以大家七嘴八舌谈论说笑不止，忽然牛文同学高声大嗓手指五指的说：
“我以为诸位不要高兴得过早了！这里很快就要解放了！很快这个词，并没有一定的时间限制，三天、两天也是个很快，一月两月也是个很快，甚至一年半载也是个很快，以我之见，问题不是那么简单，马家在六盘一带陈兵无数，君不见满山遍野城镇与乡村，无处不是马家队伍的帐篷，他们绝不是吃素的，不大干一场他们轻易能让共产党占领地盘吗？今天是阳历七月二十八，我看再有两个二十八，只要红军能撵跑马家兵，那就是迅速之极矣！”
一席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谁也觉得没充足的理由反对他的说法，但也没有一个人赞同附和他的意见，房子里稍为静默了一阵，王诚开了言：
“牛文同学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知马家兵在咸阳和固关两役以后已经是锐气大伤，成为惊弓之鸟，在这里我们能看到的数量虽多，但战斗力不强武器装备极差，况且马鸿逵老奸巨猾，只希望保住宁夏一块地盘就满足了，不会在这里付出多大的代价，马步芳的根本目的也是为了保住青海老巢，不会在这里费太大的力气，要真的和解放军较量，就看为了保住青海，在兰州有可能死战一场，因为他还把一部分精锐，有战斗力的队伍没有拉出来，所以咱们这里的很快解放不是很多日子的将来，而是就在这十头八天之内。”
紧接着是钟玉的话：
“还是王兄说得有理，到底是接触的人不一样，知道的自然也比我们这些人多得多，我觉得从道理上讲，这些话都是很对的，从总的方面讲，国民党很快将要垮台这个大局已定，解放军在全国各地迅速得到胜利也是事实，况且蒋介石实际上从没有真正的统一住各个军阀势力，像马步芳，原来坐在青海根本调不出来，解放战争已经打了几年没见过马家兵的影子，这才是在危难之际给马步芳封了个西北军政长官又把马继援给蒋介石拜了个干儿子，才把他们从青海调出来，但出是出来了，真正操心的一定还是他的青海老巢，绝不会为挽救蒋家王朝的覆灭而卖命，还有咱们这里从经济上不会有大的战争，咱们就准备迎接即要来临的胜利吧！”
钟玉几年来形成的领袖威信使他所说的话其他人总是无可辩驳的，所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言之有理，我们就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准备迎接曙光的来临吧！”一时大家又热闹起来，欢声笑语不绝。牛文知道自己再要以愿说的话为理由来争执，不会有人会支持他的，但个性使他又不甘心失败，于是一言不发坐着思谋了一会儿，又说：
“王诚同学说的要我们串联发展革命力量，而且是越多越好，那不是要拉夫凑数，凑合一锅大杂烩吗？这样的东西用来吃饭倒还可以，要用来革命那恐怕就未必了吧！……。”
有两三个人同时截住了他的话说：
“你没听见吗！人家不是说得很清楚嘛，要思想品质好的人，怎么会成为大杂烩哩！……。”
牛文紧接着截住说：
“对呀！是说明要思想品质好的人，但这个思想品质好，什么是标准？那就要看怎么说，比方杀人放火当土匪的人，我们说那是大大的坏蛋，可人家这一类的人说，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像我们这些人，让我们说，每个人都是品德至高无上的正人君子，可学校说我们品德败坏连学生的资格都没有，要把大家开除出校，你们说这个思想品质好的标准如何定法！”
一时会场又是鸦雀无声，沉默了一会儿钟玉说：
“我看是这样的，咱们就不必争论这些空名词了，反正大家都是闲谈论着，没什么正经事，就不妨谈些具体人，大概脱不出我们前后各班的同学，大部分是大家都知道的看这样行不行？”
大家都很赞同，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有人提个张三，又有人提个李四，争论了一会儿，牛文又说：
“我推荐一位贤人，就是李青同学……”
此语一出，引起哄堂大笑，有人直接指着牛文的鼻子质问：
“牛文，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是专门捣鬼的！”
牛文却圆睁双眼，大声争辩说：
“怎么我是捣鬼！我这是认真负责的话，你们谁说不对，谁来说一说李青哪一点不好，品德方面有什么丁点儿毛病吗？到人面前多说一句闲话都没有，这样的人难道说品行不端正吗？”
几句话说的众人当时还真的无话辩驳，不过大家总觉得有什么不是味道的东西，但谁也没说什么，停了片刻，才是王文义说：
“我说牛文同学，我和你不争辩什么，因为咱们这是谈正经事，而且是大事情，是很严肃的问题，不像平时咱们同学们说闲话闹着玩，我想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我来问你，咱们提这个的名，提那个的名，这是在干什么？又是为什么？”
牛文毫不考虑，随即回答：
“这还用问，我们是讨论着给共产党推荐干部，是为了壮大革命力量，把解放事业推向更迅速的发展……。”
他还要长篇大论的说下去，王文义截住他的话茬说：
“够了！够了！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当了共产党的干部是要干工作对吗？”
“当然是要干工作，不是光吃热蒸馍！”牛文回答。
“够了！够了！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当了共产党的干部是要干工作对吗？”
又是引起哄堂大笑，在大众的笑声之余，王文义又说话了：
“对呀！你说的完全对，那么我就根据你所说的原则来问你，你说李青这样的人思想品德方面，目前是没发现有啥问题，以后那就很难说了，这当然不要谁来负责，就按品德上没麻达来说，他的才能何在！就按你说的当然是要干工作，试问李青能干什么工作，别的不要说，就说他在校的学习情况，他每天一进教室门，除了送屎尿再不出教室门，不住手的抄写笔记，念课本子，连数学上的例题都念着背，可是每次一考试各门功课多则三、四十分，少则一、二十分，零蛋并不鲜见，连抄假带都不会抄，他旁边坐的是王XX，英文考试时，有这样一道题What’syourname？人家在卷子上写着王XX，他趁老师不注意，把人家的卷子拿去原封不动的照抄为Mynameis王XX……”
再次引起哄堂大笑，稍停，王文义接着说：
“你说他不用功吗？前边说了，他不出教室门，足不涉操场边，整天和别的同学不说一句话，不到二十岁的人带的近视镜子比茶杯底还厚，他本是我们上一级学生，留级到我们一级不是学校照顾，又要留到我们下一级，你试说说，他这样的人到革命阵营来不光吃热蒸馍，再能干什么？”
一席话毕，谁也没再说什么，但房子里是一片嗡嗡声夹杂着偶儿的笑声，但声音低微，牛文也再没说什么话。
8月1日李立和王诚在县城打听消息后，于晚间九时左右才出城往家里走，不到十华里路程，整整费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到目的地，因为一出城，尽是马家队伍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行检查，盘问，虽说在白天他们对行人无心理睬，但到晚间出自他们的自身安全问题，对经过他们帐篷的行人毫不麻痹大意，他两人还三番五次的被叫进大帐篷去严加审问，虽然如此，但总算安全的回到住地，现成的原样晚餐用过后，觉得甚是疲乏，倒头便睡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两人还没有起床，突然吕健满头大汗闯进门来，高声大嗓子的喊：
“唉呀！你们还在睡大觉，城里城外所有的马家队伍跑光了，连一个人都没剩……”
王诚等两个人一听这话，同时虎—地一下子翻起身来，衣服都没顾得穿，光着背子坐在炕上，异口同声的惊喊：
“你不要胡说！哪有这事？昨天晚上还……”
吕健截住他两人的话说：
“你们怎么成了这样的人了！这是什么事嘛！我岂能胡说，况且我就是平时咱们开玩笑时，我也从不说一句谎话，今天这么远，我专门跑来是给你二人说谎来的！”
王诚二人均觉得吕健这人确是很稳练的，从不说一句狂话，就转而急切地问：
“是！是！那就请你说一下详细的情况怎么样，你坐下！你坐下！”
吕健吊着腿坐在炕沿上。他们两人还是光着身子，双手柱在炕上，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吕健的嘴，好像生怕一转眼，吕健就要飞了的样子，仔细的听着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