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易东并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他一共只1997出版了四五本薄薄的诗集。特别是年出版《地球的孩子,早上好》之后,他似乎再未写更多的新作品。个中原因,局外人很难猜测。一个作家的创作,本来就可能有某种间歇性。一段时间写得多,一段时间写得少,甚至完全停上一段时间,都是一种正常现象。他从大巴山区调到成都,换了一个过去不甚熟悉的工作,这肯定要占去他许多的时间。近年,他创办儿童诗歌辅导班,辅导孩子写诗,已出版好几部儿童自己的诗集,是一份极有意义的工作,也使他付出了许多艰辛的劳动。但令我们关注的是,在这下面是否还有更深的原因。
邱易东是从大巴山中走出来的。在此以前,他在那儿的一个小县城中20当了多年的教师,他熟悉大巴山,他爱大巴山。在很大意义上,他也属于大巴山。他自己曾说过,他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是从热爱、学习梁上泉描写、歌唱大巴山的诗歌开始的,他诗歌中的许多语汇、意象、意境都与大巴山直接相关。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他写远山,包括与远山对应着的也应属大山一部分的小城,不仅驾轻就熟,挥洒自如,而且情意殷殷,把自己的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一旦离开那个环境,就好像把他笔下的老水井从远山搬进城市,井的四壁一无改变,但一下却再难涌出远山的清泉。城市的井当然也可涌出城市的泉水,但那需要一段转换的时间。前面我们曾引作者《城市的繁华》中的一段诗,那个站在红灯和绿灯的十字路口,看着旋转和速度,不知道该迈出左脚还是右脚的形象,很可能就是作者此时真实处境的一种写照。走出这种困惑和恍惚,作者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这似乎也不全是一个由于作者自身生活环境的变化带来的创作题材变化的问题,“远山”不只是一个描写对象,更是一种美学类型。无论是写远山、写小城,还是写环境恶化、写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远山”其实都是一个尺度,一种让作者沉醉、倾心的境界。这自然是一种极有艺术感染力的美。作者对这种美的追求、呵护在作品中也有一种让人感动的魅力。但是,美的类型是无限多样的。远山有远山的美,小城有小城的美。就是繁荣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大都市,同样也有让人迷恋的地方。不能要求一个作家放弃自己的美学理想去迁就别的美学类型,但可以宽容地看待其他的生存方式,包括其他的审美方式,这样,视界就会变得开阔一些。或许是为了突出“远山”,邱易东写小城,写都市,表现出偏多的焦躁、困惑、疑虑色彩,而这种表现很多时候又不够深入,自然对作者作品的丰厚,特别是他晚近一些作品的艺术透视力产生影响。我常欣赏上面提到的《城市的繁华》中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迈出左脚还是右脚的形象,但类似的意象在作者近期的作品中并不很多。开拓下去,这儿应该也有一个广阔的世界。
还有艺术表现方面的原因。当作者写远山,写小城,写远山、小城孩子对生活的诗性感受,这是一个文化积淀较厚的领域,有许多惯用的美学语汇,容易将读者引进诗的领域。但有些题材,比如作者后来写得较多的与环保有关的一类诗,有优秀的作品,但也有些没有未能很好虚化、诗化的内容。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环保是一个具体的现实生活的“问题”,属于形而下的焦虑,如果不给它诗的背景,就和我们在叙事文学中常看到的“问题小说”一样,有改变现实的激情却未能进入艺术的领域。邱易东诗歌一般没有这些缺点,如《山洪》《鸟的迁徙或寻找家园》等,虽写具体焦虑却又能从中超越出来。但比较而言,还是少了些作者写远山的那种化境。这和作者采取的表达方式也多少有关。收集在《中国的少男少女》中采取的是直接抒情的表现方式,情感浓烈但意象的具体性、可感性却减弱了,少了些收集在《到你的远山去》《哭泣的蘑菇》等诗集中的作品的可视可触性。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作者前期的作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邱易东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品。
邱易东主要作品目录:
①《哭泣的蘑菇》,诗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1年4月。
②《到你的远方去》,诗集,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92年11月。
③《地球的孩子,早上好》,诗集,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12月。
④《中国的少男少女》,诗集,重庆出版社,1996年4月。
⑤《鱼的翅膀鸟的翅膀》,诗集,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7月。
⑥《少年诗话》,诗论集,伊犁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
附:邱易东访谈录
吴: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儿童诗创作的?除儿童诗外,你还写过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吗?在大巴山区那个较为闭塞的地方,你依靠什么使自己的创作既沟通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又避免那些年代诗歌缺乏诗情的通病?
邱:1974年,我当知青的时候,开始学习写诗。1983年,我觉得自己的写作平平,无法突破,偶然发现金波的儿童诗写得那么优美,当时我已经当了好几年小学教师,触动了我关于童年和校园生活的感觉,于是,便决定写儿童诗,它应该比成人诗更是诗,更有活力和诗意,更纯净,因而生命力也更顽强。
回想起来,那个时代,我的写作,仍然是狂热而缺乏诗情的。去年,我翻检以前的作品,发现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写作儿童诗了,情况才开始有了一些改变。
诗歌更重要的是思想、情感、想象力等内在的东西,越是个人的,也就越是世界的。只要在阅读中建立了自己的审美系统,踏踏实实地描写只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无论你身处何地,写出的作品只要是形象的,就不会没有诗意,不会陈旧不堪。这是诗歌创作的本质和人们的审美心理所决定的。
我不仅写诗,还写散文,写教育方面的文章,还长期主持一个中学生刊物的青春问题和校园写作栏目,每个月都要写近万字的有关文字,还要编辑大量中学生稿件,因此,我可以读到大量来信来稿和他们隐秘的内心,这是我了解和熟悉读者的最好的途径。
吴:你一般在什么时间写作?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写作?你最满意自己哪些作品?有没有自己不甚满意的作品?你创作中有没有较为集中的呈喷发特征的时期?若有,一般在什么条件下出现?
邱:我喜欢在晚上写作,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盏台灯,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籍。我喜欢在废纸的背面写初稿,然后再用铅笔抄在活页纸上,我喜欢铅笔力透纸背的感觉。有空,就借助橡皮擦,一次一次地反复修改。这是当教师时养成的习惯,因为,白天要像打仗似的上一天课。2000年,我才开始用电脑写作,自然方便、快捷多了。
现在看来,不满意的作品很多,比如《中国的少男少女》,我一方面珍惜那些自由自在的想象力和纷繁自由的形象,以及写作时那种自然凌空的感觉,一方面又感觉铺陈过多,还需要锤炼,激情有余,诗意不足。我早就计划把它们重新写一遍,让它更接近诗,更好一些,却总是没有时间。
我的创作“较为集中呈喷发特征”的时期,随时都可能发生。一般总是与阅读、心境和宽裕的时间联系在一起的。我的阅读面比较广泛。我读到自己喜欢的诗人的诗作,读到一些富有诗意的散文、小说或者其他作品,有时间,心境又比较平和,再给自己一点压力——比如规定一些目标或任务等等,一般就可以有比较顺畅的写作感觉了。
吴:在一篇“答问”里,你曾经引用诗人刘湛秋的话说,在创作中有时会产生一些“伪灵感”,你能结合自己或中国儿童诗的创作谈得详细些吗?邱:记得那是很早时读过的刘湛秋的一篇文章,他提到在写作中,要注意防止“伪灵感”的问题。诗人十分激动,写出来却浮浅、表面、平淡。我在初学写作时,就常常这样,每天灵感时常爆发,有灵感就急忙写作,可是写出来的作品,却是那么平庸,索然无味。
我现在体会到,灵感的花朵,结出的只能是形象和创造的果实,否则,就不是灵感,无论你多么感动,多么激情难耐。真正的灵感总是伴随着生动具体的形象的。
比如我的那首《城市中间的草坪》,看起来很美,实际是“伪灵感”的产物,只是铺陈罗列了一些形象,再加上一点想象来表达我的理念,没有更多的审美张力。后来我在修改的时候,反复寻找感觉,找到了真正的灵感——在拥挤、逼仄、压抑的空间,城市的草坪怎么呼吸?这一下,我觉得灵感的性质就变化了,一下子就新颖、有诗意了,将那首诗修改为后来在诗集《鱼的翅膀鸟的翅膀》里的《城市的草坪怎么呼吸》的样子。
吴:从大巴山区到成都这样的大都市,对你的创作有哪些影响?对于以后的创作,有些什么打算?
邱:我对“作家进了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的说法,一直不以为然。其实生活环境、工作环境变化了,对于一个人的内心来说,没有太本质的变化;相反的,能够把自己的爱好与工作结合,这应该反而是一种促进,而且,对于自己以前积累的生活,有了距离,更能产生美感。比如我到了作家协会,长期以来,都是做编辑、文学组织工作,在写作时对自己的要求会更高、更严格,应该是对写作的促进。
争取两三年内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比较专心地写儿童诗或者写一些童话、散文,比如,全面反映当前城市孩子生活,全面反映当前乡村孩子生活,比如,我早就计划写一部具有史诗品质的儿童诗……想得多,不知道有多少能够兑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
吴:能谈谈对中国儿童诗历史与现状的看法吗?
邱:对于中国儿童诗,我无权作出理性的分析和评判,只能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谈谈我的阅读感受。说实话,从五四到当前,我所读到的儿童诗,喜欢的并不多,还对一部分非常反感——没有诗意,没有孩子的心理和生活,平庸、无趣,充满教化。
具体地说:1.一部分儿童诗写得空洞、虚假,缺失童心童趣,花鸟虫鱼、动物猫狗、星月气象成了最顺手拈来的题材,随意生发、繁衍“诗意”;2.形象空泛或者不讲究形象的典型性,诗意的抒写流于模式化的表达,而3.作品中的形象可以适用于任何抒情主人公和情景;写诗从语言到语言,变成了不断重复的造句似的“创作”(一些以“我是……”“什么是……”为4.模式开头,随处可见);重复和机械、表面地描摹儿童的生活(其实只是自以为是的有趣和“疑似”儿童生活),平铺直叙,远离儿童心理,更不具备美感。
我们通过大量孩子的阅读和习作现象,可以看到,几十年来,我们的儿童诗,没有给予孩子审美的童年,没有教会孩子审美。因此儿童诗不仅自己丢失了自己,还影响到读者成人后对诗歌的审美和阅读,甚至诗的发展。
评论家彭斯远曾经问我:“当前儿童诗创作的主要弊病有哪些?你对儿童诗作者的期望是什么?”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批评别人、要求别人,所以对自己提出努力的方向:“不把不是诗的儿童诗给孩子;不为‘制造’儿童诗而写儿童诗;不把孩子当成‘儿童’而写儿童诗;做好人,写好诗;真正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努力锻炼自己的诗人气质;让自己的作品充满时代最前卫的气息和最永恒的诗美力量。”
儿童诗应该让孩子认知诗意,学会审美。柯岩、金波、任溶溶等前辈已经给我们作出榜样,中国儿童诗应该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诗,应该比成人诗更有诗意和活力,这是我们有信心努力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