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时汉兄有点宗亲关系,我本姓罗,为豫章(南昌)罗氏,时汉高我两辈,不过我们这一支和他们那一支已在第十六代分叉了。老祖宗当然还是一个。他这次写的这部长篇《白沙洲卢家》中的卢家,也是从江西余干迁来的,与我为同一县邑人,又是老乡。因此,我也十分乐意拜读这个小说并为之作序。写卢家,当然也是出自时汉对祖籍的一种情怀罢,我猜想。
尽管在汉口土生土长,但时汉兄喜欢自称是沔阳人,他对沔阳被改成俗不可耐的仙桃嫉恶如仇,这是他的怪诞,也说明他对传统的信笃和对往昔的怀念。在写长篇之前他写过散文和中短篇小说,我曾经对他的散文集《一意孤行》给了许多溢美之辞。我说我对他的生活态度与选择升起过一股羡慕。我尤其感动的是他以第二人称所写的一些散文,显得十分严厉、急迫,甚至有一种宗教的仪式感,是一次人为挑起的精神升华与洗礼,颇有激情。他的《东荆河纪事》,无论在创作方式和切入方式上都让人感到惊讶。他素描的本领似乎并不在一些名家之下,倒是更显得有生气,有力量,丰富摇曳。他并不遵循某种传统或时兴的创作原则,可又能表现出相当完整的才华。这些野苇般的人群和野苇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就算进入了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把他们活画出来,这需要本领,也需要勇气。
我在《芳草》杂志时编过他的短篇小说《志愿军轶事》,这个小说直到最后才点出:“历史铭刻着一个农民的儿子——黄继光。”他写的是一个普通农民参军的过程,可写的又是一个英雄,一个伟大的英雄,构思独特,也十分亲切感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后来他在《上海文学》发表了中篇《翻身农奴把歌唱》,被《小说选刊》头条转载了,风光了一把。这个小说是从一个进城农民的视角来写的,让他无意间参与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重大拆迁事件,从而写出了城市的拆迁之痛,也写出了小人物的戏剧性命运,构思独特。时汉兄在那部小说中表现出了少有的勇气,有“一声断喝”的快意,我想这是他的性情使然,是世俗里太多的荒诞不经以及假丑恶让他从“游历者美文”中跳出来,忍无可忍地以小说的形式和春秋笔法渲泄了一次。
而今天这部《白沙洲卢家》又是关于拆迁的,而且是一次更为疼痛的拆迁,简直可以说是对我们城市历史的一次毁灭性浩劫。这个充满着痛感的小说,记述了武昌最繁华竹木码头白沙洲近两百年的历史,也记录了武昌城的历史,同时也是整个大武汉的近代史。这需要极大的胸襟和眼界。为此我们看到作者作了充分的准备,不光只是对历史的掌握,还有大量的民俗,必须了如指掌,烂熟于胸,撒得开,收得拢。写完这部小说,可以说时汉兄也就成了很专业的武汉民俗专家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对逝去历史的深情投注,对社会弱势群体的深情投注,是保证这部小说成功的关键,也是它的亮点。热爱自己生活的城市,热爱、探究它被时光掩埋的美丽,它即将消失的动人部分,在废墟里徜徉,捡拾被人粗暴遗弃的珍宝,这应该是一个有良知的文化人必须做的事。为正义立传,为一个城市的昨天立传,为逝去的美好而唱着心中难平的挽歌,这可能就是罗时汉在这部小说里给我们的印象。在夕阳流金的大江畔,时汉兄的温情浩叹长吟,迎风悲歌,虽不免有些悲壮,但却是我们这个毁灭传统的时代最需要的。他无意间成为了我们这个城市历史的良心和代言人。
二十年来,尤其是近十年来,中国城市全都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规模空前的拆迁运动,旧城在短短的时间内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是“罗马家园”,是“加利福利亚阳光小区”,是“巴黎近郊”,是福斯特的高技派的商业大厦,是安德鲁的蛋,是扎哈·哈迪德的前卫歌剧院……随着土地交易的进行、随着土地性质的改变,现代化的剃刀正把一座座丰富多样、充满着传统意味、有着自己漫长历史的城市修剪成了千人一面的“青春小白脸”、“暴发户”。显示着它们轻浮的富裕和浪名。
与此同时,当下中国城市最普遍的现象是,生活在老城区的居民逃脱不了边缘化的命运,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城市现代化的阻碍和遗留物。如果拆迁还没有降临,他们就只能呆在世世代代生活于斯的地方、呆在注定要被拆迁掉的老屋里,等着下一场拆迁运动。
狂热的大拆大建之中,必然掺和着官商勾结和逼迁民宅的严重事态,必然把城市文脉的保护置诸脑后。往往是一个官员、一个房地产商的决心,胜过政府早已通过的规划和法令,胜过多少个专家的科学研究成果和科学良知。
时汉兄显然是时下的一个忧心忡忡者,他曾经到垃圾场去找回被抛弃的牌坊柱,他曾经为汉阳城根凤凰山的被开发大声疾呼,他曾经提出过很多保护城市文化的建设性意见。但是,最后的命运只能是一个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式的人物,成为城市狂燥拆迁胜利者们的嘲讽对象。向隅而泣的时汉兄在悲愤难禁之中终于写出了这部丰满、生动、有滋有味的小说,用他的温暖、宽容、无奈、深情、欲哭无泪。
这部小说可能是记录中国拆迁之痛的第一部长篇,它为保护民族传统文化发出了“盛世危言”。我钦佩作者的勇气。我相信这种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它用文字终于留下了那个被彻底消失了的卢家老宅,而老宅和以及有关的一切:民俗、风情、历史,将随着这本书永世长存,万古流芳——它也是老武汉心中永远的痛!
总而言之,《白沙洲卢家》是一部能够满足我们怀旧和反刍生活的有趣文本,同时那拆迁背后的历史真相,会让我们头脑清醒,知道冤头债主,爱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