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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忆善文师

陈善文,一个普通的县文化馆馆员,他也是一个优秀的诗品家,他留下的一册具有相当学术水平的《古代军旅诗纵横谈》,是他一生唯一的著作。在他逝世之后,每当遇到一些不顺眼的人与事,就想到他,想到这样一个始终微笑的长者,一个心胸宽阔的罕见的文人。

认识他,缘于一次奇遇。有一次,我坐汽车从县城回小镇去休假,那时我在公安县电厂做临时工,同座的是一个街坊,当时好像谈到我在一个电排工地做宣传工作时,写过一些文艺节目与快板诗。这时,后座的一位中年人突然拍我的肩膀,说:“你是不是叫陈应松?”我说正是。他说总算找到你了。原来他是文化馆的创作辅导干部,此行是下乡去辅导走访的,他说他们的《革命文艺》发表了我两首诗,但一直找不到我的人,刊物无处寄。这使我十分惊讶和高兴。我记起我在那个电排工地是给县文化馆投过一次稿,但以后就忘了。回到县城我就去了文化馆,陈老师给我两本登有我诗歌的刊物,还给了我两本文化馆的稿纸,这就是当时发表的“报酬”。我高兴得不得了,把这两本稿纸保存多年都舍不得用。这一年是1975年,我19岁。这就是我自此再也没有中断文学创作的直接原因,一直到如今,我成了省里的专业作家。

当然,刚开始创作是没有什么雄心的,另一个动力来自于善文师的一本业余作者档案。全县的业余作者都喜欢他,每个人去了,无论何时他都会热情接待,谈笑风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情的人。每一个作者他都有秘密的评语,记在一个本子上。有一次,我竟偷看了他这本评语档案,对我的评价在全县作者中算最高了,有“此人文字功底深,很有前途”。这个评语,对我无疑于核动力一样的激励。

陈善文一直是我们公安县作者的恩师,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师。他的三个得意门生是:胡应明,湖北省艺术研究所所长、著名剧作家,黄学农(雪垅),公安县作协主席、作家,以及我。记不清我们三个人多少次在他家里和办公室里长谈,在他家里吃饭喝酒就像自己家一样。他那时住在一间蓄洪屋里,他是解放初期的大学生,40年代就发表过不少散文,但尔后一直倒霉,下放农村。打倒四人帮后才回到县城。似乎完全看不出来生活给了他多少重压,他的眉宇中没有一丝哀苦,笑着,谈着,一切都是由衷的。胡应明当时不在县城,来县城后干脆就住在陈老师家中。我与黄学农去他家,往往花几毛钱称一荷包花生,然后他的夫人向妈给我们一人泡一杯香茶,便可以谈几个小时了。他对我寄予厚望,要我用五年时间读完唐诗宋词,楚辞诗经,并要我一定晚婚,事业为大。就这样,我除了拼命创作外,果然读了大约所有能找到的唐诗宋词,并写出一定数量的鉴赏诗话给他指教。后来我们终于作为借调,成为了善文师的同事。

那时候,文化馆反对我们这些人创作诗与小说,强调要写表演性的节目,要写民歌。我与黄学农受到很大压力,最后愤而离开了文化馆。但善文师却是我们的安慰,他鼓励我们,并极力为我们争取权利,说诗与小说一样可以给文化馆带来荣誉,不能强迫。

在离开文化馆失业的日子里,我们更加成了善文师家中的常客,在他与另外一些好心人的劝说和调解下,我们回到了文化馆,便后来又忍无可忍,又离开了;又接着是第三次,三进三出,终于对文化馆失去了信心。接着我就到武汉来求学了,永远地离开了故乡。

有回假期回家,见到过善文师,他一如从前,笑着,面色红润,但还是大量抽烟。我在芳草编辑部时,大约是90年夏天,我们编辑部从外地旅游回来,接到他小儿子小明的电报,说善文师去世了。这太突然,我一时愣了半天。后来才知道他是死于肺癌。但离这份电报的时间已过去半月有余,回去凭悼已没有意义,遂写去长长一封信,历数善文师一生朗朗的品德。据说他儿子经常揣着这封信,给一些公安业余作者看。不知这封在哀伤中的信还在否?

善文师是公安县文化复兴的大功臣,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公安县历史上出过“三袁”,那是亲缘造就的一个成团成簇的力量。而今,是公安县历史上的第二次文学闪光期,而这一次,却是陈善文老师的全力培养造就的。我们大家聚集在他身边,除了他的渊博学识外,重要的是他的人品。他没有架子,没有知识分子的丁点怪癖,和蔼如友,慈祥如父,每个业余作者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对我们的作品总是不厌其烦地修改,发现某个作者的某一个闪光点,会由衷地、经常地挂在口中夸奖。这些作者除了我们几个外,还有邹平(已出过小说集和随笔集)、易发平(他的剧作也在省里获过奖并拍摄成电视)、龚德金、尤兴山、肖其玉、龙中炎、魏宁、刘业超、刘慎新、彭道泉、崔大洪、吴丕华、王书文等等等等,这些人都在中央、省级刊物上发表过许多作品。而他们都是陈老师名副其实、地地道道的学生和朋友。

一个人死了不被别人咒骂就不错了,我敢说,善文师死后不会让一个人咒骂,因为他没有敌人,倒是会让许多人怀念他,从心底里怀念他,时常因眼前的现实而联想到他,想到他的为人,想到他山长海阔朗朗的为人,没有一丝阴暗的为人。在公安文化界,他曾是一颗照亮了无数人的最亮的太阳,那温暖会带至永远,带向我们的每一部作品中。这样的贤者,在公安的历史上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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