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越记得方才照的通亮的大殿,记得随着灯火忽明忽暗的心情,记得恍惚之下的一声呼唤如同绳子一般狠狠揪住自己的心脏,心中陡然升起的不安,在狰狞的黑夜里陡然拉紧,迷茫绝望。
锵然关上的门,砰地一声,将江越迟钝抽离的心一点一点拉了回来。抬眼看看周围,昏暗的烛光下桌椅床榻一一俱全,左手支撑慢慢摸索起来,却在轻微的颤抖。方才李全平出门的那一刹那说了什么?
似乎是换上那套衣服?
衣服?
这才注意到床榻上搁了一套衣裙,华丽葳蕤,精致绝伦,金丝银线秀出绚丽牡丹,美得夺目。
传闻叶妃容貌过人,武帝曾以牡丹作比,宫中为叶妃缝制的衣服皆绣有牡丹,以显示其华贵。如今让江越穿这套衣服,这意思着实太过明显。
江越心里有些急惧。
皇帝第一次见自己便因为长相与叶妃相似而情绪大变,虽情绪稳定后不再提及此事,但今日因惠妃之事又念及起叶妃的好,自己这张整日在眼前晃悠的脸便自然的映入了脑海。
那日逃过一劫但今日这般情况到底该如何,看着玉色蜡烛一点一点燃烧,时间渐过,江越烦躁不已。
皇帝思念叶妃,自己与叶妃容貌有些许相似,若是果断拒绝自己定然讨不到好,但若是能心平气和的谈,说不定能有所扭转。思忖片刻逐渐沉静下来,走至床边拿起那套华贵无比的宫装,一件一件换在身上。
皇帝推开门跨进屋子的时候,江越正将打散后的头发松松盘起,端详着镜中的容颜思索将手中的扶摇插在什么地方,听见动静,站起身来稳稳的行了礼。
三年来,在打开门的这一刻,皇帝觉得自己回到了好多年前。
每日回宫,叶子佩都会松松的盘着头发或是静静看书或是与侍女歪头下棋,看到自己,总会轻盈的走过来,一改当时沉稳的形象,和只猫一样窜到自己身边,然后眯着眼睛偷偷瞅自己什么脸色,然后眯起弯弯的眉毛,笑的那么舒心。
江越轻轻一笑,没有平日里的俏皮,拉了拉不甚熟悉的衣服,温婉怡人,
“陛下,夜里寒风冷得很,可否将门关了,这衣服有些薄。”
皇帝难得的一怔,李全平默默将门掩了,将一股寒风堵在了殿外。
“穿了这身衣服,倒是更像了几分。”皇帝不太自然的一笑,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陛下心思娘娘,看着臣这般样子自然更像娘娘了。”
皇帝轻声叹道,
“或许吧,想的太久了”
走过来坐定,命江越将头上的发冠去了。
江越身子微微发僵,却还是抬起双手去取发冠,灯火通明,竟发现皇帝双鬓已微微发白。
皇帝靠在椅子上,微微叹气,
“深不深情,这几年过去朕也没什么感觉。”转头盯着江越眼睛看了许久,笑道,
“她长什么样子我已大乎记不得了,不过这双眼睛和你简直一模一样,朕那日看见你真真吓了一跳。”
江越将沉重的发冠放置在一旁的匣子里,听闻也是随之一笑,
“叶妃娘娘自从进宫以来陛下便那般爱护,就算临走前,娘娘也为陛下诞下皇子,想必走也是笑着走的。”
皇帝苦笑一声,叹了口气,目光苍远,
“确实是笑着走的,不过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终于能走了所以才笑。”
江越诧异,双手一顿,
“此话怎讲”
“那日诞下翳儿,朕抱着孩子只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让朕高兴了,子佩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朕亲手将孩子抱给她看,呵,都是生了俩个孩子的人了,看见孩子本是脸色苍白却还是激动不已。”
江越打趣道,
“瞧陛下说的,难不成仪王殿下出生还不及七殿下么?”
皇帝轻笑,
“祤儿那时都以成年而立,他又聪明早熟,八岁便请旨出宫,朕当时只觉得甚是欣慰自然答允,却不想这般父子生疏了许多,等朕后悔时他已经长了那么大。翳儿出生,朕便可以亲自指导,难道不值得开心么。”
江越诧异,原来乔祤是“放养”的,怪不得那么随性。
皇帝不知道她想到这里,继续道,
“那****一直咳嗽,朕本以为没什么大事,谁知越来越严重,朕赶到时她已经昏迷不醒,翳儿在奶妈怀里哭的死去活来她也没有醒过来,”
长长舒了口气,眨眨酸涩的眼睛,嗓子微微沙哑,
“那日早朝完回宫刚刚醒了过来,想起她昏迷许久只觉得一阵后怕,她笑的那么虚弱,看着朕一句话也不说,朕怎么哄她她都不开口,朕气的甩手想走,她又这般不要命的咳了起来,朕忙赶回来她却咳了撕心裂肺,后来又昏了过去。”
窗外风吹的起劲,殿里温暖如春,江越不打扰皇帝讲话静静听着,
“太医围着床帐忙的脚不沾地,却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告诉朕子佩撑不了多久。母后拦着朕,说此时杀人蘸了人命惹了煞气对子佩更不好,朕才饶了他们。不过那日子佩好似好了许多。”
他说的动情,面部表情柔软,眼中似有温暖又似有冰冷,却在瞬间,一江洪水扑灭了所有火焰,悲沢怆痛,泫然泪下,
“那****精神好了点,缠着朕要去紫馨苑看牡丹,朕看她好不容易有了精神,怎会不带她去?她那么喜欢牡丹,喜欢紫金花色,那日却拿着一朵残花问朕那花像不像她。朕气坏了,她却站在花丛里呆呆傻傻的不知想些什么,那么突然的又倒了下去。”
江越心里发酸,这个气息将尽的女人用所有的力气去支撑自己不倒下去,却在看到残花败落仍然忍不住的伤怀。
皇帝语气稍急,眼中似有泪花闪动,
“她不让朕喊太医,她拉着朕不让朕走,从来没有那么任性,她手里拿着那朵残花眼睛没有一丝神气,她说她要走了,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走了!”
说道这里,皇帝似乎积愤起来,那种迷茫中不知所措的积愤,透着丝丝脆弱,
“她居然说终于要走了,她说她坚持了那么久,朕从来没有那么宠过一个女人,她居然这么盼着走!”
窗外的风似乎已经停了。静谧的空气中还能感受到皇帝瞬间暴起的怒火与无助,冬日里的薄冰一般脆弱,一颗鹅卵石头,轻轻一击,就能瞬间将裂缝蔓延开来,片刻布满冰层。若再轻轻一击,便会冰裂水散。
江越此时不想去当那块石头,一击之下自己也沉入水中,还是静默的好,待寒风再次刮过,冰厚了石子也便安全了。
再者,江越能说什么?能告诉一位皇帝就算叶妃得到那样的殊宠她的内心也是在惶惶不安?你连她片刻不不满意也不能允许又怎会想到她也是个霸道的女子不希望将你分与其他人一分一毫?
叶妃独宠**,但是**皇子公主不断出生,除了乔翎乔奕,没有一个是她所生,即使人人羡慕,但这种日日等候时时挂念的心情,皇帝怎么会懂?即使觉得将最大的殊荣给了她,但是他怎会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江越心里一阵酸疼,为这似是深情又似是薄情的男子。一段貌似天作之合的姻缘,这独冠hougong二十多年的荣宠,人人羡慕,人人嫉妒,世人皆为此而慨叹,却不想这才是最残忍的爱恋。
叶子佩说她坚持了二十年,不是享受了二十年,一个女人能享受到的所有荣宠全部集于一身,却说在苦苦坚持。她爱皇帝,放弃了一世一人的想法去适应宫里的生活,但就因为她爱皇帝,她的爱情太不完全,与自己的付出相比,她得到了太少。
江越总会看见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身盛装站于牡丹丛中,素手抚过紫金牡丹却微微颤抖的双手。已是红颜不在的年龄,双手颤抖间绕开娇艳花朵折下那朵残花,笑着问他,像不像我?
美人自惭,心痛又加。
不想抬头去看皇帝是什么表情,江越在这一刻觉得能理解叶子佩这句坚持是什么意思。
江越可以感觉到皇帝刚刚暴起的怒气还未消散,也知道看到自己静默的赞成后皇帝必然会更加生气,自己之前想要和皇帝心平气和的解决也必将行不通,但是江越就是不想抬头,不想违心的对着皇帝说一句“陛下多虑”!
不知外边月色如何,蜡烛烛芯过长却无人去剪,火苗一窜一跳,屋子里一明一暗,人影重重。
游丝于生死的边缘,却因为这不似赌气的赌气,终于将皇帝的怒火顺利点燃,静默间,下颚一痛,皇帝紧紧捏住江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狠戾,话语从齿缝中一字一句,
“这表情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