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好一会,宝音齐德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帐篷里的摇晃的灯火,悠悠地说道:“记得我十来岁时,还只是达噶齐部上代当户恰比屈贵人的马奴,当时恰比屈贵人跟着迭弥哈失特勒征战得胜回来,鲜甲怒马、牛羊奴隶,耀武扬威,得意非凡。当时我跪伏在路边草地上,不知为何突然生起了胆气,偷偷地看了一眼,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大丈夫就该如此!从此,我知道这辈子该为什么而活着,我要成为一个贵人。为了这个执念,我跟着恰比屈当户出生入死,光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就试过五回。虽然四十年过去,我只是一个牌头,这辈子都可能当不了贵人。但是回头想想,我娶了四个婆娘,生了七个儿子,六个女儿,管着十几帐牧民,五六十个奴隶,两个牧场,这辈子值了!”
说到这里,宝音齐德顿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茶水,满是笑意地说道:“人有执念是好事,不管这个执念是什么,总比没有的要强。如果我没有那个执念,可能我这辈子就是马奴了。”
听到这里,陆压也笑了,执手对宝音齐德一拱道:“多谢宝音齐德大叔的指点!”
“不谢不谢,像布日格阿勒这样充满智慧的人,早晚会领悟过来,老汉倒是献丑了。”
这天夜里,陆压头一次梦到“上一世”,草原的夜里,围着篝火喝酒唱歌,在跳动的火光中若隐若现的笑脸,父母亲的切切叮嘱,哥哥姐姐戏弄的玩笑话,还有那张羞红如桃花的脸,都是那么真实。上一世二十多年的一点一滴,一时一刻,就像一部身临其境的电影在那里闪过回放。
哦,这一幕是自己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在欢笑声中仰望那蓝得让人心醉的天空;这一幕是自己去大学报名,对“自由奔放”的大学生活无限向往和欢雀时,无意中回过头看到车窗外,母亲站在站台上,捂着嘴巴无声地哭着;这一幕是在大学时,自己几个铁杆好友,趁着几瓶啤酒下肚,酒劲上头,站在女声宿舍楼下,对着各自心仪的女孩乱吼着情歌,最后却被宿舍管理阿姨追得四下逃窜;这一幕是同学好友一年在广-州出差,正好遇到了罗大佑演唱会,买了张黄牛票,然后在演唱会中间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当自己在手机里听到那句“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时已是泪流满面。
半夜时分,在梦中重过了“上一世”二十多年日夜的陆压无声地睁开眼睛,两行泪水已经悄然地挂在眼角边。在黑暗中,他默然地坐在床沿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红日跃出天边。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陆压忍不住开始高声唱了起来,歌声飘荡在被子阳光照耀的草原牧场上,正在各自忙碌的牧民们听着这不懂却非常好听的歌声,一个个都在站在那里,听得出神。
宝音齐德站在自己帐篷前,眯着眼睛听着陆压的歌声,待到歌声停下来好一会,才对站在自己身后的长子赤黎温说道:“不愧是布日格阿勒,这么快就从迷茫中挣脱出来了。我看得出来,他是一只雄鹰,只要能够看清楚自己的路,那就能傲视长空了。”
红日当空,万里晴天一洗如碧,陆压仰首看着天空,闻着青草泥土味道,突然笑了起来。
“布日格阿勒,不知你笑什么?”宝音齐德笑呵呵地走过来问道。
“我笑我自己活了这些年,以为自己知道在追求什么,却不成想是糊里糊涂地过来的,今日想明白了,这大道三千,最关键的是你要明白自己想走的是哪一条道。谢谢宝音齐德大叔,昨晚一句话提醒了我。”
“哈哈,布日格阿勒,你太客气了。对了,布日格阿勒,今晚你就要唱完哈查梅林传了,明天又要继续旅途,不知想好要去哪里了吗?还是继续向西行?”
“我听说浑都堪山是毕契草原上最神圣的山,富察温山却是毕契草原上最渊博的山,我现在想去拜访一下富察温山。”
“我听史堪度当户贵人说过,富察温山在我们达噶齐部西北方向,骑着良马要走上一年。那里是宝树大巫师驻地,有浮在云端上的北辰宫。太远了,我这辈子只去了浑都堪山朝圣,却没有机会去富察温山朝拜了。看来是去不了天国了。”
听完宝音齐德的唠唠叨叨,陆压念头一转道:“宝音齐德大叔,不如你俢一张寄幡,我给你捎到富察温山去,立在北辰宫的山脚下。”
“好,这是个好主意,多谢布日格阿勒!”宝音齐德听到这个主意,不由眉开眼笑。寄幡就是一种用麻布丝绸羊皮等制成的小幡,上面写上祈祷者的姓名、男女和生肖,再滴上眉心血、指尖血和脚心血,立在某处“神圣”的地方,就能向神灵祈祷,并能获得该处神灵的庇护。
“正好我家二郎要去妥陀尼河,可以顺路送布日格阿勒一程。”
“二公子又出远门?”
“前夜刚接到当户史堪度贵人传下来的均令,要征勇两人,丁十人,即日备兵甲,在妥陀尼河第三道河曲处汇合。据说是奈史那大德额传下了扎克合,各部都要动起来。”
扎克合?在草原上走了有半年,陆压多少知道些草原上的一些东西。一般情况下,奈史那大德额直接给八位特勒其中一位或几位下令,指定他们攻略某个目标。而扎克合却类似总动员令,一声令下,全毕契草原上各部落都要征丁勇,备兵甲,以一部为单位集合,再归统在一位指定的达干麾下。
陆压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毕契草原军队总动员,目标肯定不会是耶骊山,就算是数百万控弦精骑,在修仙之人面前也只是炮灰而已,魔门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出这样的昏招。那多半是要南下侵掠三朝了。难道这就是毕契人跟魔门合作的条件?毕契人派出巫师和巫士帮魔门跟仙门斗,而魔门则帮毕契人南下侵掠三朝?
陆压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扎克合再紧急,毕契草原这么大,八大特勒的部众骑丁全都召集起来没有一年时间都不大可能,在此前多半是两三位特勒的部众进行袭扰而已,三朝又都不是木头,应该有防范之策。如此算来,自己还是来得及去一趟富察温山。
他觉得巫师和巫士是这次耶骊山魔仙之战中最大的变数,这个要是没摸清楚,陆压觉得这一仗早晚得出大事。富察温山的北辰宫是巫师巫士的大本营,要想摸底,那里肯定是最好的去处。这也是陆压此次来毕契草原最大的目的。
既然自己已经把心中深处的那个结想通透了,也该做些正事了。正如宝音齐德老汉说的,人总得有执念,否则跟那“无忧无虑”天天吃草的牛羊有什么区别?
“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哪里哪里,二郎能够护送布日格阿勒,却是荣幸之至的事情。”
离开牧场时,宝音齐德带着牧场上所有的人来相送,他们奉上了牛羊细粮,茶砖奶酪等等食物,也在那辆高轮车边立着的长布条上写下了宝音齐德的名字,代表着这个牧场对陆压的赞誉。
“鸟儿在飞,牛羊在吃草,我心爱的人儿却要离家远走,他翻过高山,淌过河流,请回头看看,你心爱的人儿站在家乡的那棵树下,等着你回来。”
几位牧场女子站在牧场山脚下,对着远去的众人唱着歌,歌词粗糙,曲调一般,却是那样的彻心透骨,陆压默默地记在心上,也拒绝了众人请他也歌一曲的请求:“歌以抒情,我的歌可能会比较华丽,但是唱不出这份情真意切。”
看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山脚的拐角处,宝音齐德忍不住转头对身边的长子说道:“或许用不了多久,草原上就会流传布日格阿勒的故事了。”
“阿爸,你的意思是?”
“我看得出来,布日格阿勒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我也能感觉得到,虽然他能唱出草原上最动人的歌,最吸引人的史诗,但是他的心不在这里。”
宝音齐德意犹未尽地继续说道:“有些人放羊牧马,有些人征战草原,但是他们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人这痛苦的可能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心归何处。”
赶了二十多天路程,来到妥陀尼河第三道河曲,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千骑丁部众,看到陆压的装扮和那杆飘荡的百灵鸟羽长旗,都轰动了。而听到陆压唱了一晚上的《哈查梅林》和其它两首歌,更加轰动,过了三天,当陆压离开时,聚集在这里的各部落贵人纷纷献上了百灵鸟羽毛和自己部落的名号。这些人多半是各部落当户相稳的儿子,是有资格这样做的。
赶着高轮车走到僻静处,看到前后左右无人,陆压把追风卷云旗一摇,变成很大一张旗面,再驱赶着被蒙上眼睛的马匹,走到旗面上,然后驭动卷云旗腾空而起,向富察温山方向飞去。
真要是赶着马车走,陆压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现在他的修为已经慢慢恢复到原来,又开始尝试迈进聚气期大圆满。所以虽然吃力些,但是能驭动卷云旗运载一车两马,只是路上要多休息几趟。
连飞了十余天,找了个牧场问了问,离富察温山不过三百多里,陆压不敢再用法术法宝了,老老实实赶着马,驾着车向富察温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