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度过童年的陆压知道,在茫茫的草原上,无论是营地、牧场还是部落,也不管你再大,聚集的人再多,都是大海中的孤岛。在通讯和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年代,游吟歌者是极受牧民们欢迎的。因为他不仅可以为“孤岛”上的牧民极其难得的“娱乐”,还会带来极其宝贵的外界信息。所以游吟歌者虽然常常孤身一人,却是草原上最安全的旅者。就算是再凶残的马匪,都不愿意得罪游吟歌者,更不用说是去伤害了。除了需要应对草原上的野狼等猛兽之外,游吟歌者是走到哪里就是那里的贵宾,就是部落首领等贵人,都要设宴款待至少一次,如果你恶了游吟歌者,用不了多久,你吝啬小气的名声就会传遍草原,沦为其它部落贵人们的笑料。而如果你敢伤害传唱你不好名声的游吟歌者,你将会被全草原上的人诅咒。
所以陆压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非常满意,他现在的名字是毕契语:布日格,即展翅高飞的意思。这是该亚世子最先叫出来的,得到众人的响应,也被陆压接受了。
“布日格阿勒,请喝茶。”宝音齐德小心地端着一个锡碗,里面满是用砖茶煮的黑褐色汤水。这砖茶是草原上最珍贵的东西,三朝三国选茶剩下的茶叶被压制砖型,跋涉上万里再运到毕契草原。
宝音齐德是达噶齐部的一位牌子头,说白了就是达噶齐部当户手下的一个牧场主,管着一个冬牧场和夏牧场,以及十五六帐牧民。平日里管着这些牧民放马牧羊,战时就由他儿子领着青壮去应征。
“谢谢宝音齐德大叔。”陆压笑呵呵地接过老汉的茶碗,左手端着,右手轻轻地沾了沾了茶水面,然后将手指上的茶水沫向天弾了弾,又沾了点向地弾了些,最后满口喝完了这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茶水。
草原上的牧民常年吃肉食,少进蔬菜,这茶叶便是重要的调养之物了,一般的牧民都把它当成非常金贵的东西,最后连渣渣都要当菜吃掉。所以牧民请喝茶是非常贵重的招待,而陆压的动作则表示向天地祈福,答谢主人家的盛情,算得上很正式的回礼。
接下来送上来的是烤羊肉、羊杂碎汤,里面放了草原上特有的须留草,有一种特有的清香味。羊肉好养,须留草却不好找。
“宝音齐德大叔,你真的是太客气了,让在下受宠若惊啊!”
“这算得了什么?我宝音齐德活了五十三年,只是在十三岁和三十一岁,在当户贵人的宴会上听过诗歌,那种歌声一直在我的梦里中回响,一直沁到骨头里去了。”宝音齐德摆了摆手,眯着那双满是鱼尾纹的眼睛,回忆着说道,“那一行行诗歌,如同唱的是我的前世来生,割不断,绕不开。我活了这么些年,总算明白了,人,心里总是有个念想牵挂,要不然这辈子就算白来这世上一遭了。所以我日日夜夜地盼着,想着还能再听一回诗歌。原本以为这一辈子怕是难圆此宿愿了,却不想来了布日格阿勒。”
说到这里,宝音齐德眉开眼笑地说道:“布日格阿勒的诗歌唱得比我此前听过的那两回要好多了,尤其是这马头琴,配你的诗歌简直就是绝配啊,就如同是秋日里黄莺的鸣啼,春天里母亲河的流水声。哈哈,布日格阿勒,老汉我不识什么字,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词来!”
“宝音齐德大叔,你们爱听就是最大的赞誉了。”陆压含笑微微侧身答道。
在草原上六个多月,陆压一直穿行在各部落牧场,风雪难挡。这一路上,陆压用他的马头琴和嗓子尽情地唱着记忆中的所有歌曲。《蒙古人》、《敖包相会》、《草原上的夜》、《你的样子》、《烟花易冷》等等数十上百首,被陆压拉着马头琴来回地唱着,先是用这个世界谁也听不懂汉语唱,最后翻译成毕契话唱诵。而且随着陆压拉琴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加上翻译过来的曲子歌词,把一路上的牧民听得如痴如醉。
宝音齐德也是其中一位,只是昨晚听了陆压的四首歌,便直接将称呼由尊重的布日格哈其(诗人之意)变成了非常尊重的布日格阿勒(智者之意,这个称呼在毕契草原上已经相当尊崇了。)。
“听说今晚布日格阿勒要唱《哈查梅林-英雄史诗》?”宝音齐德看了看帐篷撩动的门帘,问了一句。这是此牧场最好的帐篷,名义上是留给当户巡视用的,其实平日里一般是他自己打着“看守”的旗号住在里面,只有来了上差才让出来住。这几日让给陆压住,确是最隆重的待遇了。
“是的,宝音齐德大叔,今晚除了两首歌,主要唱的是哈查梅林的故事。”陆压答道。这是他根据毕契草原上的传说数千年,已经称为神话人物的英雄-哈查梅林故事编写的诗词,其实里面全是陆压把《荷马史诗》、《东周列国志》、《春秋左传》混在一起来个个大乱炖,选了毕契人喜欢和爱听的情节,套在哈查梅林身上,整整编了一百二十章,扯着嗓子唱,也得唱上四个晚上。
“那就好!”宝音齐德脸上露出笑意来,而在帐篷门帘外面,则爆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围着门帘男女牧民的动静如何能瞒得过开了天耳通的陆压,他又喝了一口砖茶汤水,嘴边眼角也是笑意。
没有亲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毕契人对于英雄诗歌的痴迷。按照他们的话,草原上的人可以用最珍贵的牛羊货品去换听一首草原歌曲,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去换听英雄诗歌。
连续唱了两个晚上,这个小牧场的一百多牧民加奴隶听得是如痴如醉,更有其它牧场的牧民闻讯骑着马从数十里外赶了来,因为陆压有自己的行进路线,不可能所有的牧场都会经过和停留。
“布日格阿勒,这两夜辛苦你了,我们已经备下了最好的茶、奶酒和肉食,请你好好享受。明晚是最后一场了,哈查梅林真的能打败万恶的地狱恶魔吗?”
“宝音齐德大叔,肯定会的,哈查梅林肯定会打败恶魔的。他是苍天选中和赐福的人,又拥有神赐予的神器,自然能够打败恶魔,拯救世人了。“
“对,对!哈查梅林是苍天选中和赐福的圣人,自然能打败恶魔,拯救世人。”宝音齐德激动地双颊都变得通红,仿佛这无比英勇无比神明的哈查梅林就是他的祖先族人一般。
陆压笑了笑,不再作声了。尽管哈查梅林在毕契草原上传说已久,家喻户晓,就连黄发童子都知道他的英名。但是毕竟数千年的传说,来历相当地混杂,各种传说众说纷纭,甚至让人觉得有没有这个人都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所以陆压才选中了这个人物,经过“艺术加工”,效果不是一般的好。毕竟毕契草原上从来没有人将哈查梅林的传说整理成一个完整和系统的史诗故事体系。
“布日格阿勒,长夜漫漫,不知能否让我们达噶齐部的花儿陪伴你度过这孤单寂寞的长夜。”宝音齐德含笑问道。
陆压不由一愣,毕契草原上的风俗的确有些奇特,牧民们对远道而来的“客人”非常热情,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妻女“陪夜”。不过经过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时代熏陶过的陆压多少能分析地出来,这是环境之下的无奈之选。草原广袤无边,牧民就像居住在大海中的孤岛一般。加上交通不方便,互相之间来往非常困难,尤其是路途遥远的牧场与牧场之间。一般情况下,牧民尽可能地与相对比较远的其他牧民通婚,但是受条件限制,只能跑那么远。长年累月下来,几乎能通婚的都通婚了,可算下来还是一个封闭的圈子,再这样通婚下去,极可能就是近亲结婚了。
近亲结婚,有小概率出天才,但是更大概率出弱智,毕契草原上的牧民经过多少代的总结想必也多少知道了这个危害,所以他们急需“外部的新鲜血液”。反正过路的旅客拍拍屁股就走了,估计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陆压挥了挥手道:“宝音齐德大叔,我们就不必来这一套了吧。”
“难道是布日格阿勒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姑娘?”宝音齐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压摇摇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不是,我应该是心有所牵,难做他想吧。”
宝音齐德不由地眯了眯他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徐徐地说道:“这几日,我听你的歌声,感觉得到,你很迷茫,想寻找自己的路,却有些气馁无奈。”
陆压不由地看了一眼这位毕契老汉,人家都说人越老越精,想必没错,这老头居然能从歌声中听出自己心中的所想。
“宝音齐德大叔说的没错,我想找回家的路,可是太遥远了,太渺茫了。”
是啊,虽然从“理论”上可以通过修仙飞升突破时空的限制“回家”,可是谁都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就论整个乐野部洲,以前的不说,光是近两千年来,居然没出过一个结婴期真人,更不用说化神期了。
连这个门槛都没迈过,你谈什么渡劫飞升?谈什么穿越时空“回家”?修仙路上漫漫无期,无数的凶险等着你,谁知道你会倒在哪一步?
因此陆压知道,自己从穿越到十万大山开始,玩命地练武,此后又拼命地修仙,不是为了那个注定飘渺无影的回家念想,而是为了要让自己忘记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可惜啊,忘不了还是忘不了,不经意间,自己十几年来层层封住的堤坝被那一曲歌给轻易击穿了,那深藏的思绪就像缺口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但是理智却又告诉陆压,那个念想真的太过于缥缈遥远了,真的要为此坚持不息,陆压又觉得有些不甘。为什么自己要为了心中那个所谓的执念而执着数十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自己为什么不能放下这个“执念妄想”,丢下包袱,在这个新的世界重新来过?
可是陆压心底深处却告诉自己,他真的放不下,那份执念妄想就像是刻在他心底最深渊处,怎么都抹不掉。所以这一路上,陆压就是这样纠结、迷茫甚至有些彷徨地走过来。虽然表面上陆压把自己掩饰得想普通人一般,但他知道,有心人会察觉出来的,尤其是歌声,更能容易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