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听她这样说,又见屏风后的人影正站着,屈膝行礼,也不急着开口。
一时依霞上得茶来,太太端起,见是西湖龙井,想到那日沐莲来时,正值自己急火攻心、肝郁不舒,便改了平日里的大红袍,换了碧螺春来喝,而这西湖龙井和碧螺春同是绿茶、同属寒性,便知是沐莲有意安排,心中诧异,没想到沐莲小小年纪,倒有如此心机,真是不容小觑。
太太吃了口茶,放下茶碗,方缓缓的道:“我在外面当家做主,行动自由,当然好。”又道:“你也坐吧,别站着了。”
殷月华应了声是,也坐了。又听太太道:“我今日来的目的,你可知道?”
殷月华答道:“请太太明示。”
太太一向心高气傲,且对老爷已是情根深种,现下却要开口求殷月华去劝解老爷,还未开口,已是气郁难舒,良久,方道:“沐萍执意守节,我好意相劝,她也是无动于衷。我多次向老爷提及此事,没想到老爷一力支持她,现在……”说到这里,太太停下来,似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叹气道:“她守节也罢了,只白白耽误了府中其他姐妹。如今,希望你能出面,劝劝老爷。”
殷月华听她所言,与沐莲所料竟分毫不差,心中又惊讶又欣慰。又想起老爷,和十四年前自己的决绝,叹气道:“太太吩咐,我自当遵从。只是,太太也知道,我曾经发誓与老爷‘不及黄泉,不相见’,如今我与他都尚在人世,何来相见。”
太太听她这样说,心里早有准备,道:“古有‘郑庄公掘地见母’,今日,我也自有方法让你们见面。”说到见面两字,不知为何,竟有些语滞。又听她道:“太太的手段,我自然知道,但是十四年不见,如今只为沐萍守节一事便要相见,也太唐突了些。”
太太知她话中的意思,道:“姨娘此言差矣,沐萍不嫁,耽误的,可不是我沐萱一人。如果我没记错,沐莲到十一月,也是十四了,沐萍守满三年,沐莲也过了及笄之年,若再遇上老太太仙逝,岂不也给耽误了。”
殷月华道:“沐莲现在尚未婚配,前途如何尚未可知,如何计划得这么远。”
太太知她此言,是要先帮沐莲定门亲事的意思,笑道:“沐莲的亲事,我自有安排,只是府中小姐,未及及笄,便急着定亲,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再说,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没定亲,她到先定了,也是不合规矩。”
殷月华听她此言,不为所动,道:“太太说得有理,既如此,就等沐莲到及笄之年,定了亲事,再做打算不迟。”
太太闻听此言,心中大怒,又不好发作,只勉强笑道:“虽说是长幼有序,但是定亲之事,也得讲究缘分,若是缘分到了,也不拘这些俗理了。”
殷月华赶紧起身行礼道:“既太太如是说,那沐莲便在此,先谢太太成全了。”
太太冷笑道:“我成全你,你可成全我?”
殷月华叹口气,悠然道:“月华草木之人,身无长物,唯有沐莲一人,若能让沐莲有个好前程,我已是无怨无悔,而这府里众人的命运,谁不是握在太太手里,只要太太随了我心愿,又岂有不遵从之理。”
太太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决心已定,自己若不定下沐莲的亲事,她是万万不会去老爷处说情。而她又真是身无长物、无牵无挂,只有沐莲一人,看来现下,也只得先把沐莲的亲事定下,再做打算了。想到这里,正要开口,又听殷月华道:“只有一件,我与老爷已有十四年不见,他还能否记得我尚不知,又怎会听我相劝?”
太太听她此言,狠得牙痒痒,却又无话可说。
是啊,她能说什么,说自己的丈夫,这十四年来,都在集庸斋苦苦的守着她,望着她;说自她进与水居以来,老爷就再没碰过府中其他女人;说她与几位姨娘,已守了十四年的活寡。
又见到满眼的黄花梨家具,更觉心痛。紫檀材质稀有,典雅高贵,颜色沉静奢华,乃达官贵人所喜;黄花梨纹路细腻清晰,颜色俭朴自然,是文人墨客所好。两厢对比之下,老爷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是啊,他们虽十四年不相见,心性情趣,已是遥遥相对,所作所为,无不随性而为;而她呢?虽坐拥荣华富贵,手握府中大权,却独守空房,常常也不能眠,个中苦楚,又有谁知?
太太想到这里,突感一阵咸腥涌上喉头,便使劲抓了扶手,努力忍下,咬牙道:“他欠你的,自会还你,你欠的,也要还。”
说完,站起身来,也不告辞,也不说一句,自往外走去,薛妈妈察觉有异,也跟了出去。
薛妈妈见太太一路只低着头,行动不稳,想伸手去扶,又知她一贯好强,许妈妈和依霞在旁,此时就算死也会撑着,只得小心跟着。
待出了与水居,才一把扶上去,又吩咐安夏让人抬了轿来接。
这边太太早已支撑不住,倒在薛妈妈怀里,薛妈妈一把搂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太太早一口鲜血喷出来。薛妈妈见此,已是乱得没法,只扶着太太站在原处,默默流泪不止。
一时安夏已带人抬了轿子来,薛妈妈赶紧扶太太上轿,收了眼泪,又嘱咐安夏收拾善后,封了众人的嘴,不许胡说出去,自己跟轿子送太太回逸园。
回到逸园,薛妈妈遣走众人,自己伺候太太歇息,又见太太早已泣不成声,心中知她悲苦,口里却找不出安慰的话来。
世界最难的,莫非一个情字。
太太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格坚毅果敢,素来是女人堆里的将军,杀伐决断,远超男子。
当年,卫国府大变,老太爷病故,老太太心灰意冷,撂下家务,只管吃斋念佛,老爷罢了官,一病不起,府里大小事务,一时间全落在太太手里。
失了老太爷和老爷的俸禄好处,只有乡下的几十亩薄田支撑,根本不够府内的月例开销,更别提还有其他许多支出。这边已是乱作一团,没抓没捞,那边原本与沐棕定下亲事的赵家又来退了亲,其他亲戚也是明哲保身,闭门不见。就连太太娘家父兄,都急着划清界限,不闻不问。
面对此情形,太太并不慌乱,一方面暗暗吩咐她卖了大部分田地,典当了自己的全部首饰嫁妆,拿出这么多年的体己,凑了大笔银子;另一面,带着她,去娘家借钱。
薛妈妈还记得那一日,太太在厅上坐了半日,也没人上茶,到中午,也没人招呼饭食,直到了下午时分,才有丫环回说老太爷在京,大老爷出门了,短时内不会回来,沐太太还是请回吧。
老太爷、老太太是太太的父亲母亲,大老爷是太太一母同胞的长兄,此时见沐家落难,竟然连面都不愿见,怎不叫人寒心。
失了权势,落了难,被娘家人往外赶,被丫头奚落,那滋味,可是一般大家小姐能受的。连薛妈妈这个受尽委屈的下人,也气得胸口发疼,可是太太却并不恼怒,只笑道:“你回去禀报哥哥,就说容儿是带着金子来的,若是今日不得与哥哥相见,就请哥哥,帮容儿收个尸吧。”
丫环听她此言,早吓得目瞪口呆,自去回话。不一会儿,只见颜家大老爷颜溪来到厅上,将一包银子丢到太太脚下,脸色已是及其难看。
太太赶紧起身道:“哥哥回来了,妹妹给哥哥请安,哥哥一向可好?”
颜溪并不答话,拿眼睛斜着瞟了他一眼,冷笑道:“银子我只有这么多,你们沐家得意时,眼睛也是长在头顶,我们也未曾占到半点便宜,如今失了势,也有脸向我们讨要。”
太太闻言笑道:“是啊,外面的人都知道我夫家失了势,若是我就这样被打发出去,别人恐怕要笑哥哥势利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