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句话说得很低,但楼澜还是听到了。他冰冷的表情有一丝龟裂,忍不住抬头看向炎武帝。
眼神似乎带着一点别的东西,倒不像是替她求情。
炎武帝豁然转身注视着晏拂枝,似乎很奇怪像晏拂枝这样的人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按理说她应该会高兴才对,毕竟这是一个好机会。
沉思良久他说道:“这不像你。”
“留不留我!”
晏拂枝并不给他岔开话题的机会,只是再一次坚决地问出这句话。
炎武帝忽然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美好不可估量,就像是寒冬时节忽然开出一朵清丽的昙花,又像是万丈悬崖边一簇蓬勃生机的藤蔓。
是给人希望的笑容。
楼澜心想,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笑。
他将手放到晏拂枝的头上,顺着半干的长发抚了抚,轻声回答:“朕知道了,朕会去接你的。别担心。”
晏拂枝微怔,心脏一阵一阵细微的抽疼,不强烈却足以让人心慌。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这已经很明显了,他不会留她。
“很好。”
她点点头说出这句话,果断挥袖拂开炎武帝放在她头上的手,转身下楼一去不回头。
在她走的那一刹那似乎连空气都冻结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剩她的背影。
脚步被无限放缓,在迈下城楼的那一步落地时,雪白的衣袖在翻飞,顷刻踏碎这一场盛世繁华。
她已经无话可说。
而楼澜在那一瞬间也松了口气,似乎带着一些欣慰的情绪,被掩埋在心灵最深处。
“嘎吱。”
古老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
她白衣黑发,独自走来。
炎武帝注视着城下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楚军阵营,在那一刻他忽然低低地自言自语:“朕不能留你,对不起。”
楼澜身体一震,沉默不语。
而城下,数万军队阵前,风卷过她的身躯,勾勒出她消瘦的身形。晏拂枝只是轻松地打了个招呼,连惊讶都瞧不见,似乎之前分别时的争吵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久不见,闻人语。”
文偊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带着深邃。他将手伸到晏拂枝面前,说道:“我现在是文偊。上马吧,我带你走。”
“文偊……”晏拂枝重复念着他的名字,看了一眼他伸直的手掌,那手指纤长,应该带着灼人的温度。
然后她微笑着将手放进去。
文偊立刻握紧她的手,一使劲儿晏拂枝便翻身坐了上来,顺势搂上了他的腰。
“坐稳了,我们这就回去。”
听到文偊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策马掉头,疾驰而去。晏拂枝骤然回头遥望城门上一袭黑衣伫立的炎武帝。
他还没有走,一直站在那里看着。
咫尺天涯,相望已无话。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数丈的距离,还有仇恨,还有亲情,还有家国天下。
早已不能回头了,
早已不可能相守了。
只怪她明白得太晚,当初那些美好的感情,她那浅浅的期望以及流连不去的身影,在经过这么多变故和打击后,终于消耗殆尽。
此一去,万里迢迢路远。
再见时,杀不了你我便自尽。
晏拂枝决然回过头,身后有宫阙千层,轰然倒塌。
……
北方已经渐渐冷起来,此时十一月初,青山绿树,有微雪飘遥,恍如世外仙境。
楚军一路退到了宣城,晏拂枝突然掀起车帘,天青色的貂裘快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仅露出一张脸来。
“停下。”
文偊勒马回头问她:“怎么了?”
晏拂枝下了马车,立刻有下人给她撑了一把伞,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将伞接过来走到文偊身边,抬头笑道:“我们就到这儿吧。”
“什么意思?”文偊有点尴尬有些惊讶,还有无边的寂寞。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晏拂枝笑了笑,眼神看向别处,回答道:“有人在雾灵山下等我,我想他了。”
从来没有这么想他。
文偊瞬间脸黑,他翻身下马看着她说道:“那我呢!我不止等你,我甚至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天下也不要了,我比谁都清楚真要跟后周打起来,我必败无疑!可是我还是要来救你,难道我就为了把你救出来拱手送给别人的吗?我不是圣人,坦白说我甚至不算好人——我不能让你走。”
晏拂枝觉得真是可笑啊。
这命运就是这样的,闻人语与她一起走过了那么多日子,欢笑都是他给的,一起偷窥,纵马古道,青山笛声,震慑天道,那么多的记忆,还有兵临城下只为她。
她会不心动吗?
当然不可能。
然而……
他说他叫文偊,有人告诉她,她叫文素。这是她哥哥,亲哥哥,她还能怎么做。
眼前的他也穿着天青色长袍,小雪撒落在他的黑发,仔细看来,他们的眉眼的确有些像。晏拂枝将伞移过去,说出的话不能更绝情了:“腿在我身上,我想走你拦不住。你的恩情我都记着的,以后有机会我还给你。”
“嗤——不用你还,就当是替我爹赎罪!说起来真是我们家欠你们母女的,晏拂枝,我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文偊冷冷地笑了一声,眼中的痛苦谁都看得见。他“啪”地一声打开晏拂枝递过来的伞,转身就翻上马背,一抖缰绳,大喝道:“启程!”
军队便继续向前进发。
晏拂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走过去将翻在地上的伞捡起来,望着长如巨蛇的楚军,笑容也像是一朵开在严冬的栀子。
“谢谢……哥。”
可是我情愿你还是闻人语。
这样的情我要用什么来还,用这个江山来还够不够?
晏拂枝一路朝着雾灵山的方向走,所到之处,无论男女纷纷跪拜,但她并不理会,只是走她脚下的路。
终于还是到了雾灵山下,这里青竹成林,梨树绵延一片但已经光秃秃的仅剩枝桠了,其实光看着空树枝她也不太分得出来那是梨树还是桃树又或是别的什么。
仅有一座屋舍。
晏拂枝唇角弯了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精神些,然后叩了叩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