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水塬的西部连着一条不大的河流叫仓水,沿着仓水河谷行三个时辰便可入沧水塬了。次日午后时分,黑篷车便入得仓水河谷。覃蓁一夜未得好眠,到这时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斜照。覃蓁将厚厚的车帘掀开,只见金黄的秋日将两侧的碧峰秀峦染得绚丽灿烂,让人顿生暖意。
前头赶马的车夫听得动静,侧头看了一眼,朗声道:“山风寒凉,姑娘掀了帘子,小心受了风寒。”
覃蓁见那车夫三十岁上下,面色黧黑,一副忠厚模样。她微微一笑,道:“闷了一日,也该透透气了。况且这河谷山塬风光怡人,错过了,实在可惜。”
车夫爽朗一笑,道:“姑娘好兴致。我沧水塬好山好水,确是闻名天下。”
覃蓁心中一亮,“我沧水塬”,看来此人是沧水塬人氏了。既是沧水塬人氏,又奉命驾车去韦康所住的茅庐,或许会对广伯侯派自己去为韦康侍疾的缘由知晓一二,也未可知。她扶着晃动的车舆,探出头来,道:“听说韦先生近来身子欠安,你可知晓他可有好转?”
车夫叹息道:“先生并得极重,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覃蓁心中一惊。
车夫又道:“生老病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人之将死,却有一心愿难了,实在是令人叹息。”
覃蓁不禁道:“此话怎讲?”
车夫的声音低了下去:“先生曾有一个女儿,听说那个女孩面容可爱,尤擅箫艺,可惜还未及笄就死了,先生一直非常思念她。近来先生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或许是感到时日不多了吧,他常在恍惚中念及女儿的箫声,说是要听着女儿的箫声离世,才能安心。这可真是难办。先生的女儿已故,上哪找箫声与她相似之人?”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忽地提高了嗓音道:“我见姑娘你也带了一支箫,姑娘也擅吹箫?”
覃蓁凝眸道:“不过吹得上一两曲,说不上擅长。”心下却已明了,刘管事临行前,特意叮嘱自己带上紫竹洞箫,自己那时未多想,现在看来这便是广伯侯让自己去侍疾的原因吧。
车夫听罢覃蓁的话,倒起了兴致,道:“路途漫漫,姑娘可否吹上一曲?”
覃蓁觉得未有不可,于是也不推却,径自取了箫,放至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悠远清扬的箫声在河谷山塬中飘荡,百折千迴,如泣如诉,箫声所落之处,凄凉婉转,竟引得飞鸟盘旋,嘶鸣相和。
一曲终了,车夫默默不语,半晌才道:“这是什么曲子,听得人都要掉下泪来。”
覃蓁也不觉眼眶湿润,曲中孤儿凄苦,思念双亲,自己又何尝不是?她轻抚了泪水,低低地道:“这是《孤儿行》,是首愁苦的民歌。”
车夫出神地道:“你吹得真好,我也曾听窑姐吹曲……”他微微一顿,似有些不好意思,又接着道:“从未听过有人吹得像你这样好听。”
覃蓁亦赧然,道:“世间箫艺在我之上的人数不胜数……”
话音未落,一只岩鸽忽然飞来,在车篷顶上盘旋几圈,轻轻巧巧落在车辕上。
车夫笑着道:“姑娘莫要谦虚,你看你的箫声引得这飞鸟都不愿离去。”
覃蓁见那鸽子通体灰蓝,颈项间泛着铜绿色的光泽,在车辕上来回走着,冲着她咕咕而叫。覃蓁觉得有趣,探出头来逗它,那只岩鸽忽地扑棱了几下翅膀,衔起覃蓁胸前露出一角的帕子,骤然飞到半空,盘旋几圈,朝着黑篷车后方飞走了。
车夫笑了起来,道:“这只鸟儿,白听了曲不算,还拿了东西走。”
覃蓁微微蹙眉,身子不觉完全探出了车舆,抬头看着已飞远的岩鸽,暗自懊恼,那帕子是自己十岁那年绣的,用的是据奶嬷嬷说娘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块料子,淡绿微蓝的颜色如湖水一般,帕角用丝线浅浅绣一个“瑜”字。“瑜”,起自自己原先的名字“苏瑜”,两年前自己被广伯侯府的人从河中救起后,担心被别人识出,又遭到那些陌生人的追杀,便用了知道之人不多的闺中小字:“覃蓁”。这帕子虽说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但家中失火后,自己身上便只剩这一个物件是过往的念想了。然而懊恼亦是无用,怎样也不可能把那鸽子追回来的,也只能罢了。
黑篷车后方,数里开外,行驰着一辆轺车,轺车之上坐着两个男子,一个穿着蓝色锦袍,一个身着月白布衫。岩鸽径自飞到轺车前,扑腾着翅膀,围着车舆打转,白衣男子伸出手来,鸟儿便轻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蓝衣男子笑了起来,道:“好个促狭的鸟儿,竟衔了别人的帕子来。”他拿了帕子过去,只见湖水色的帕子上只帕角用淡缃色丝线浅浅地绣着一个“瑜”字,却是幽香袭人,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之物。不由嘴角一弯,又道:“贤弟好耳力,这吹箫之人果是女子。我愿赌服输。”
白衣男子颔首一笑:“没想到在这山野间竟能听到这样动听的箫声。”
蓝衣男子叹息着道:“可惜是个女子,不然我们大可上前结识一番。”
白衣男子笑道:“你这轺车如何能追上前面的车?”
蓝衣男子爽朗一笑,道:“罢了。只愿这匹马卖力些,日落前能到听风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