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晨光还未爬上牖户,卓夫人已派了人将还在睡梦中的同伎们唤醒。覃蓁睡眼惺忪的从床上起来,半睁着眼,摸索着自己的衣裳,才只抓到衣裳一角,便听得阿缕声音尖锐地叫了起来:“臭丫头,你的手往哪里抓,那是我的衣裳!”
覃蓁蓦地惊醒,连忙将手缩了回来,阿缕已一把将衣裳夺了过去,一面飞快穿戴着,一面嘟囔道:“不过挑选了三个童伎侍酒,偏偏要叫所有人起来,真是讨厌!”
阿缕一向羡慕那些有资格在宴席上伺候或献舞奏乐的家伎可以佩金翠,曳罗绮,而不似童伎只能终日穿着月白色的深衣,连副像样的耳铛都没有。明日宴席,对她来说,是绝佳的机会。然而世子交待宴席之上只需三名侍酒的家伎,卓夫人挑选了覃蓁,岚翠二人,又在阿缕和德兰之间犹豫了一会,最后选定了德兰。阿缕一直为此忿忿不平,回住所后,狠摔了一番东西。
覃蓁实在是不明白阿缕,世子向来骄横,从不宽恤下人,在他的宴席上侍酒,可谓如履薄冰,即便着急想成为侍酒家伎,也不必急在这个时候。特别是那日阿缕不满卓夫人的安排,在住所里摔砸家什,虽然那时卓夫人不在府中,可左右厢房里的姐妹可是听得真切,人多口杂,难免传到卓夫人耳朵里去,若卓夫人与她计较起来,她可怎生是好。
二人穿戴完毕,梳洗一番,便急急趋步往听籁亭走去。听籁亭是童伎们平日里接受训导的地方,四周遍莳桃花树,逢春日,花开繁盛,香气馥郁,景致煞是怡人。只是此时正值秋时,花落叶红,秋日的晨霭沉沉地缠绕在桃花树丛间,倒让人顿生浓浓的思念之感。
很快,十几个童伎陆陆续续的来了,卓夫人却迟迟未到,大家席地而坐,耐心等待。
远处传来婉转的歌声,箜篌和琵琶的声音袅袅飘荡,是花厅里的歌舞姬们正在准备明日宴席上的歌舞。虽然童伎也接受歌舞琴艺的训练颇有些时日了,却一直未有机会在侯府的宴席上献艺。于是童伎们不禁纷纷侧脸看去,眼中满是艳羡的目光,一些胆大的童伎开始相互低声耳语,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咯咯”笑声。
覃蓁无心去听那轻歌艳舞,只微垂着头,深深地感受着湿润空气的清冷。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算来已有两年整了,娘亲说自己看到的,她也能看到;自己听到的,她也能听到,那么娘亲看见这满园秋色,可会觉得美?还有爹爹,潜心医术,救了那样多的人,却这样死于非命,身为她的女儿,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人群中开始有一些骚动,大概是看见了远远走来的人影。很快,随着衣袂摩擦的声音,卓夫人的侍侯丫鬟香兰款步踏进了亭中。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贯的尖细声音说道:“都回住所吧,明日的宴席取消了。”
大家都觉得有些讶异,但都不敢多问,而是一同起身,行了礼,鱼贯着朝住所走去。阿缕正走在覃蓁的身侧,她微微侧了头,低声道:“虽不是侯爷设宴,但好歹也是世子爷安排的,怎的就取消了呢?”
覃蓁微蹙了眉,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可又不便直接堵了回去,她佯装未听见,微微加快了步伐。
回到住所,覃蓁拿了一卷手抄的书简,坐到窗前的花梨木美人榻上翻看,却又不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取消世子安排的宴席虽不是常事,却也未有不可,只是为何连今日的训导也取消了?
阿缕许是在外和其他的童伎闲聊了几句,过了好一阵子才进得屋来,才刚进屋,便意兴阑珊的凑到覃蓁身边,道:“你就真的不觉得好奇吗?这样突然的取消,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覃蓁素知阿缕的性子,此时必是想和自己说话,可自己并不想与她商讨方才的事,毕竟侯爷的事不是家伎该打听和说三道四的,作为家伎,做好并只做好份内的事,才能在侯府好好的待下去。她头也未抬,淡淡道:“主人的事岂是我们可以随意好奇的。何况,即便有好奇之心,我们也是打听不出来什么的。”
阿缕含着笑意,颇为自得地道:“我便能打听出来。”
阿缕的四叔在侯府的厨房里做庖人,这使得阿缕和普通的童伎是略有些不同的,比如说能吃到家伎们平日吃不到的美食,打听到家伎们难以知晓的趣事。瞧阿缕的神色,看来刚才是去打听取消宴席的原因了,覃蓁微微“嗯”了一声,依旧是头也未抬。
阿缕不由有些气馁,覃蓁总是这样,不论是和她说有趣的,还是无趣的,她总是反应淡淡的,似在听,又似没在听,即便是骂她,也是不理不睬的,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人心里好不痛快。比如现在,要是其他的童伎,早就围上来了,而不似她,连头也未抬。饶是这样,阿缕却偏偏爱与覃蓁说话,家伎里,虽不乏有才情的女子,可覃蓁是其中最有学识的,能背诵整篇的《诗经》、《论语》……阿缕偏是想看到覃蓁艳羡地看着自己。
阿缕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地说道:“你可知道,侯爷把世子给打了。世子在外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和薛家的公子打了起来,被打伤了腿,回来后哭着闹着要侯爷为他出气,侯爷见他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人结怨,有些恼怒,却也未舍得打骂世子,就罚了他闭门思过。恰好这时京都里的信使来了,侯爷看信的时候,世子许是觉得委屈吧,便小声说了几句不忿的话,侯爷突然大为恼怒,大骂世子不长进,然后竟对世子动了家法,当然也因着世子的腿受了伤,所以明日的宴席就取消了。”
覃蓁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不自觉道:“怎的又是京都里的信使?”
一个月前,京都里也派了信使来,侯爷看信的时候,正好丫鬟杜鹃抱着世子的松鼠松子经过,松子忽地挣脱了杜鹃的手,“哧溜”一下窜到侯爷身边,松子向来与侯爷亲近,这也是常事,可是那次,侯爷居然拿起茶盅就砸了过去,砸得杜鹃头破血流。侯爷鲜少打骂下人,可那次竟为了这点小事,就砸了杜鹃,大家都觉得有些诧异。而这次,竟然生气到迁怒于世子了。
阿缕也恍似明白了些什么,恍然大悟般道:“是呀,好像这段时日,只要京都里来了信,侯爷好似都不大高兴。自侯爷辞官告老还乡后,那些常来府上的人便几乎不来了,这京都里头,要说联系,便只有丽妃了,难道是丽妃娘娘的信?”
广伯侯的长女是皇上的丽妃,虽不是盛宠,但多年夫妻情意,又封了妃位,皇上对司马家多少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眷顾。广伯侯告老还乡后,朝中势力不复存在,广伯侯府在皇上面前的荣宠便只寄在丽妃一人身上了。难道是丽妃那里出了什么事……
覃蓁这般想着,房门已被人轻巧推开,侯爷身边的大丫鬟香匀正襟站在门前,微仰着下颌道:“覃蓁,侯爷叫你过去一趟。”说罢,也未等覃蓁回应,便径自转身往回走。
阿缕讶异道:“好好的,怎叫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