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蓁到广伯侯府已经两年了,每日所见只是高墙飞檐围起来的一小块天地,有时负责教习的卓夫人会带她们这些尚且年幼的家伎去后山上的飞瀑潭边练习歌舞技艺,这时也总有家丁把守。
阿缕说:“做家伎也没什么不好,每日锦衣玉食,丝竹埙篪,总好过嫁作贫者妇,终日只能辛苦劳作,维持生计。”
阿缕比覃蓁略长一岁,也不过刚刚及笄,是同被广伯侯蓄养在府中的童伎。覃蓁并不赞同阿缕所言,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结成连理,挑水浇园,耕田织布,世间最美好的事不过如此。可是阿缕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像她们这样的人,无依无靠,若真是被遣散出府去,恐怕连生计都难以维持,除了寄身于另一户府邸,或是沦落妓馆,也无他路可走。
所以,自被广伯侯府的人从江中救起带到这里后,覃蓁虽不愿困于侯府,却从未试图离开侯府,一来侯府看管甚严,决无逃离可能,二来也确实已无处可去。
广伯侯是世袭的爵位,历代广伯侯在仕途上皆是平步青云,积累了大量财富,加之食邑六百户,良田数千顷,广伯侯府可谓富庶非常。现任广伯侯司马铣已年近花甲,膝下有一女,近四十又得一子,**爱非常,他的父亲司马锦在筑园建馆方面费了极大的心思,曾挖湖开塘,构石为山,积沙为洲,激水为波;又扩府邸占地绵延数十里,房屋徘徊连属,重阁修廊,楼榭亭树,高下错落,清溪水萦回穿流其间,鸟鸣幽径,蝶舞花间,鱼跃荷塘,美不胜收。司马铣又专门于后园为家伎造了玉雅馆,馆内高屋飞檐,柱壁雕镂,牖户之上,绮疏青锁;又遍莳花木林池,夏有桃李润绿,冬有竹柏常青,逢秋日,结着嫣红的柰子的枝条伸进檐下,成群的歌姬舞伎便坐在楼台上巧笑倩兮,伸手摘食,奢靡至极。
馆内养着家伎数十名,有还梳着丫髻的童伎,也有重金从府外买来的成年优伶,皆配金翠,曳罗縠,每日以桃花冬仁敷肌,甲煎朱砂琢颜,煮兰汤以沐浴,燃香草以熏衣,唯恐颜色不好,于宴席之上,丢了主人颜面,被逐出府去。可对于世族名绅来说,容貌艳丽的女子易得,而才艺出众的美人难求,所以广伯侯重金雇佣了乐师教授她们丝竹管乐,又请了技艺娴熟的教坊优伶训练她们的身姿,舞姿以及歌侯。
这种技艺训练是严苛而艰苦的,童伎们年纪尚幼,却没有一个敢叫苦不迭。因为只有通过了这种技艺训练,童伎才能成为真正的家伎,不然沦做奴婢或是被赶出府去,今后的日子就连家伎都不如了。
覃蓁并不在意是做奴婢或是家伎,可是对于平日的训练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卓夫人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只要有一丁点达不到她的要求,便吩咐了家丁用去了刺的荆条,沾上水,隔着衣服抽打小腿和背部,不破衣服不破皮,却鞭鞭能抽到骨头里去,让人痛得锥心。
夜已经很深了,覃蓁依旧在院中练习,头上顶着盛着水的瓦罐,双手交叠置于腰间,在夜色中,闭着眼睛,凭着感觉往前走。
“宛如惊鸿翩飞,又如花瓣飘落,轻移莲步,缓缓徐行,记住,罐中的水不许洒出半点。”
覃蓁心中念着卓夫人的教导,又不由觉得卓夫人似乎对自己格外严苛,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卓夫人似乎总是不满意,不断地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又不断地吩咐家丁一遍又一遍地抽打自己的小腿。
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整个玉雅馆在清淡明亮的月光下彷似铺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夜风袭袭,吹得快要凋落的梧桐树叶微微作响,宛如女子嘤嘤泣声。
或许……真是哭泣的声音。夜深人静,黄叶萧索,这极力压抑的哭泣声,让人顿生哀婉。
覃蓁不由有些诧异,放下瓦罐,沿着声音寻去。
梧桐树下,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看着皓空明月默默垂泣。如水般的月光穿过梧桐树叶,将花影洒在她的浅绿色短襦长裙上,将她衬得极是妩媚动人,宛如夜风中盛开的浅绿色的花。
覃蓁一愣,木兰木簪,绿色长裙,五彩丝罗带轻巧的束成一个蝴蝶结,这是林念昔时常的打扮。念昔是和自己一同在侯府训练歌舞技艺的女孩,但她不是家伎,她的父亲林吝是府衙里的小吏。一年前广伯侯偶然见着了她,便提出让她在府中与童伎一起修习,林吝不仅十分爽快的答应了,还生怕广伯侯会反悔似的,次日就将念昔送到了侯府。家伎们觉得林吝明知广伯侯是看中了念昔的娇艳容貌才提出这样的要求,却还“卖女”求荣,上赶着的将女儿送来,纷纷取笑于念昔;而念昔亦或觉得家伎们地位低贱,于是除了刻苦练习歌舞,也不大与家伎们言语,却唯独与自己能说上几句话。
念昔听得声音,回过头来。
覃蓁微微一笑,道:“这样晚了,还不睡么?”
念昔微微裣了裣裙角,微含笑意道:“睡不着,便起来走走。”
覃蓁只见她在月下风姿楚楚,不由笑道:“《诗经》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会真真是应景呢。”
念昔微微一愣,旋即道:“姐姐又拿我打趣。”又仰头静静道:“‘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你说千里之外所见的明月和我们眼前的这轮是一样的么?”
她的语调虽轻,却隐隐透着几分凄然,覃蓁有些错愕,随意接道:“应该都是如此罢。”
念昔低低道:“我看不尽然。我记得小时候的月亮皎洁明亮,你看这轮却是月色黯淡。过往的月亮和现在的月亮都如此不同,更何况千里之外的人所看到的,肯定更不相同罢。”
覃蓁微微凝眸,她应是想家了罢。她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想家亦是自然。只是她的家和广伯侯府同在宿台县,怎样也说不上是千里之外。覃蓁不由想起了自己远在京都的家,也是融融的月光洒在满院的花树上,如流银一般倾泻,那样遥远,那才是真正的千里之外。此时看她的样子,伤怀不已,原来不能相见,近在咫尺并不比远在天边更好。
默默半晌,念昔慢慢转过身来,含笑道:“这样晚了,姐姐也不睡么?”
覃蓁顽笑道:“明日宴席便要首次为客人斟酒了,一想到此,便觉得紧章不已,满眼都是卓夫人的鞭子,睡是怎样也睡不着了,便起来走走。”
念昔轻叹着道:“你做得这样好,尤其是箫艺,乐师总是大加赞赏,听说连侯爷也开始对你侧目了,卓夫人却总是对你不满意,分明是故意与你为难。她原是教坊的红牌,如今年老色衰,许是不忿你年轻美貌……”
覃蓁连忙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低声道:“隔墙有耳,谨言慎行!刚才的话若是让卓夫人听去了,她定要与你为难。”
念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快要离开侯府了。”
覃蓁有些讶异。
念昔看出她的讶异,道:“父亲前几日来给我送衣裳时与我说的,还嘱咐我不要说与旁人听,这两年来,偌大的侯府里,也只有你时常会为我着想,此事我也就只与你说了,你可不许说出去。”
覃蓁连忙点头,不由为念昔开怀,衷心道:“你一直不愿待在侯府,今后便好了。”
念昔微凝眸道:“过了这个冬天,我便要及笄了,父亲将我接回家,许是要为我许配人家了。”
覃蓁不觉掩嘴而笑:“哦,怪不得睡不着呢,原来是在为不知父亲要为你寻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而伤神呢。”
念昔脸上飞红,害羞道:“哪有的事……姐姐比我年长半岁,要想嫁人,也是姐姐先想……”
覃蓁微微叹着气道:“我父母双亡,只能寄身于侯府,以歌舞技艺娱人,事事半点由不得己,岂敢有那许多奢望,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念昔心生感慨,不禁叹道:“姐姐如此美貌,学识、才情又样样不输于人,即便父母早亡,无人可依,也不要轻易辜负了自己。我听父亲说明日宴席,世子所宴宾客,皆是出身高贵又曾受业于太学的世家公子。宴席之上,便是姐姐的机会。”
覃蓁心下恻然,儿时,爹爹常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才情,将来定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每当爹爹这样说,她便想,她才不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子,她只要寻一真心待自己之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幸福了。到如今,这小小之愿,也成奢望。虽如此想,却又不忍拂了念昔的好意,于是道:“席上自有为宾客献舞的每艳舞姬,我只是斟酒,姿色也不过而而,断然是入不了宾客们的眼的。”
念昔却是执念,握了覃蓁的手,道:“姐姐可曾想过,侯爷对下人虽尚算宽仁,但世子爷向来骄横,他日,若是侯爷故去,世子袭了爵位,府里的家伎只怕命运堪忧。优伶本就韶华短逝,姐姐既已到婚配的年纪,万要为自己谋算。”
覃蓁听言,不禁动容,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