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那个叫安的漂亮女人，她住在离老城不远的一幢精致小楼，房子几乎被鲜花淹没。
她每天都到隔壁的面包店买各种糕点，喝热饮。久了，不知哪一天，顾客推开门就看见这个美丽的东方女人细腰上扎了围裙、乌黑的长头发用手帕扎成一束、笑吟吟的打着招呼。
大家都很喜欢她，乌发乌眸的漂亮女人，纤细修长，雅致又略带一点神秘的异国浪漫气息，总是微笑着。她的丈夫出过严重的车祸，几近毁容，修整过的面貌依稀可见当年轮廓，也是极俊美的人物。
每天下午五点，就见男人推门进来，走路慢慢的，也不大显得蹒跚，也是笑吟吟的。大家就都笑，一边叫：安，你甜蜜的接你来了！
男人一口极流利的法语，显然是受过好教育的。在他们俩人刚搬来时大家以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这一对东方夫妻、尤其男人又有残疾。就这好语言、好风度逐步打消了四周邻众的疑惑。
恩爱的俩口，形影不离的。每天晚上八点，都可以看见他们在日内瓦湖畔散步，安搀扶着男人，男人依靠着她，相依相偎。
男人好像只恨不得把安时时捧在手心，这么多年他凝视她的眼眸里、热情的火焰都没有降低过温度。大家表示理解，在面包店里喝着热饮时耸耸肩，说如果这是我的妻子，我大概是会想要用锁链把她锁在高塔里；实在是太美丽。
甚至渐渐有东方人慕名前来这个百年历史的面包店，专门来看这朵东方兰花。
平安洗了澡，出来看见王越坐在床铺上看书。看见她，自然就把书放下，接过她的大毛巾给她擦头发。平安不喜欢吹风，嗡嗡叫着讨厌，王越总是给她擦，不厌其烦。
他们移居日内瓦那一年结的婚，到今年是第二十五年。时间，真是叫人心生敬畏，竟然日子就这样不着痕迹的过去了。
西方人混熟了，一样八卦热情。前几年他们总没有小孩，邻居竟然比他们俩还心急得多。杜勒太太总是请平安到她家喝茶，然后神秘的向她推荐各种稀奇的药方，不乏有来自吉普赛巫师的草药。末了还郑重的点点头，说亲爱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的六个小孩都是吃了这个药来的。
平安总是笑。
而有天她回家，看见王越脸上表情古怪。原来隔壁的皮埃尔来借起子，等他走后王越发现厨房里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生子秘方，关于在某个月圆时刻采用某种体位，一定灵验。
俩人就一起笑了好久好久。笑完，王越掠掠平安的头发，吻吻她的脸，说要不，我们就生一个吧。
语气谦卑乞求。
平安笑，不做声。
圣诞节里大家送的礼物几乎都是和小娃娃有关的，一个个亲吻平安的面颊，说上帝祝福你，赐给你一个小宝宝。
晚上平安抽完一根烟，就说，生一个吧，只要还生得出。
就不再做措施。于是在结婚第十年，一个小男孩来到春花烂漫的日内瓦。王越对还是一团嫩肉的儿子是百看不厌，做梦都笑醒几次。
他问平安，取个什么名字？
随你。平安兴趣不大的样子，也是产后无力。
王越想了想，带点讨好的说，叫小青怎么样？王青、或者王蓝。
平安摇头。
王越想了三天，给儿子取名王一心，说一心一意的意思。
平安只说这名字好写，以后在学校要是被罚抄写也不怕。王越就笑，你以为还在国内？谁罚我们儿子？
现在王越给平安擦着头发，她的头发仍然乌黑、丰茂。马上五十岁的女人，依然白皙娇美，只是眼角有些许浅纹而已，却给她的面容更增添了脉脉温情。
俩人现在只义务教几个邻居中文来消磨时间。她每个月都有汇款，数字庞大，她曾打电话回国，说我用不了那么多，不用再打钱了。
那头是另外一个声音，只说姐夫为你设了基金，这个钱不是我打的，是每个月自动转账的。
而王越，据说也继承了家里的部分遗产。
俩个人都好静，只不知道这钱怎么用。移民三年后平安习惯了外国的生活，就开始和王越慢慢外出，看看好风景，感叹世界的美妙。后来等一心大点、就带着他一家三口全世界到处走走。
反正他们俩人多的就是钱和时间，真是非常美满的人生。
难怪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算命的和尚说她必有个好结局。
他们走遍了浪漫欧洲，狂野非洲，质朴澳洲，神秘南美，甚至是南极洲。只有两个地方是不踏足的，也心照不宣的相互不提起。
一是美国，然后就是他们的故乡，黄皮肤的那块大陆了。整个亚洲都被他们放弃，那风情的泰国，缤纷的印度，别具魅力的日本，都一起被放弃。
至于美国，那里有他们一份产业，在加州。海浪，沙滩，阳光，南加州是天堂，从不下雨。他们从不提起，就这么放着，犹如从不存在。
一心明年要读大学了，他说想去美国念书。平安就说好啊，我们在美国有房子的，你要考上了大学妈妈把那房子送给你做礼物。
王越看了她一眼，深感欣慰。时光终于谅解了一切。
王越一边给平安擦头发一边问她，年底去不去布拉格。
去年重走的捷克，平安对那略带阴郁伤感的童话王国念念不忘。她站在查理国王大桥上凝视着河水时，那画面如中世纪抒情诗歌。
平安想了想说：冬天不去那边吧，冬天我们去南方。希腊或者意大利，要么西班牙，反正要温暖愉快的地方。
王越笑着抱紧她。
睡到半夜，不知为什么平安突然醒了。这么多年王越总是箍紧她睡觉，生怕她突然消失一样。
平安轻轻从他手臂里滑出来，她觉得有些气闷，不声不响的下了床，披了头发走到阳台去透透气。
夜色清和，空气里是甘甜的橘子香味，世界如同一块巨大的琥珀般澄清透亮。平安点了根烟，靠在阳台上，她打着赤脚，感到木头的细腻和温暖。
藤月好像一面粉红的小瀑布从二楼倾泻而下，平安不太喜欢大修剪，她家花草就额外茂盛狂野。好几位邻居都自告奋勇来帮她修剪，都被她笑着婉言谢绝。
边上巷子铺路的石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有半夜遛狗的熟人从她楼下过，看见她在，也不惊讶，只点点头相互招呼。
平安。
平安把烟拿下，调集了所有的注意力。
平安。真的有人喊她。
她从阳台伸了半个身体出去，看见巷子口有个人，抬着头望着她这边的方向。
心怦怦跳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平安就跑了出去。
如果有一天，我的罪孽满了，我想我也许还能见到他一次。只是我以为这一天今生是等不到了。
她奔跑着伸出手去抓空气，去抓流水。眼泪已经在夜色里纷纷坠落。
我不敢相信是真的，真的不敢。我只是，只是试一试。
却是真的。
银色的月光下，她扑进他的怀里；看着他低头看自己，叫自己平安。
哥哥，哥哥。
平安就好像患了失语症的人，除了叫哥哥，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平安，你还是这样乖。他的语气一如他们少年时，充满着说不出的疼爱；他的手是如此温暖，用掌心擦着她的眼泪。
平安睁大着眼睛，唯恐少看他一秒，不管眼泪把眼球浸泡得火辣辣的。
哥哥，到我家去坐。她拉着他，好像小学生要急着向老师汇报，这些年来她生活得很好，没有辜负他的心愿。
他只含笑。
走进一楼，没有开灯，她记得他一直不喜欢灯，也是怕惊动王越。而且月光如水，世界一片清明。
他们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相互看着。
哥哥，我是做梦吗？为什么你会突然在？
想你了，来看看你。刚好这边开会。
哦，哥哥，哥哥，我－－－平安抓着他的手，半天的言语，却是很轻的几个字，我好想你。
乖。他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她还是很小很小，是他的小女孩。
平安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突然又手忙脚乱的跳起来：瞧我多糊涂！哥哥，我给你泡茶。
不用，半夜三更泡什么茶。
不行。她坚持道，哥哥，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到我家连茶都没有，不行。
平安，你真的长大了，这么懂事。他看着她，微笑着。
得到夸奖平安很高兴，说哥哥，我今年都多少岁了。还长不大！
突然她又慌张起来，支吾道：哥哥，我是不是老了？样子是不是不好看了？
哪里。我的平安，还是这样漂亮。他摸她的长发，然后自然的把散落的发丝夹到她耳朵后面。
平安，我看到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哥哥你别操心我，你自己要多注意，你身体好吗？
他点头。看他眉宇间没有那阴霾颓废，想着漫长的时光终于治愈了彼此，平安深感安慰。
他们终于被宽恕了，能够这样安静的坐下来，这样亲近又关爱的相互问候。
你的小孩呢？他问着，多大了？十三岁了吧？
哎，十六了，他在洛桑念寄宿学校。哥哥你呆几天？我叫他回来给你看。平安急切道。
不用，你好就好。他凝视着她，有些自言自语般的道，时间过得真快，我想象中的平安，还是那个小女孩，现在却也是妈妈了。
哥哥，你呢？你孩子多大了？平安想他的小孩应该岁数要大一些。
他摇摇头。平安就怔了一怔，意识到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孩子。突然就像她小时候吵着他，说哥哥我不要你交女朋友，我不高兴。突然就是那种心情——又是惭愧，又是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可却又是欢喜。
哥哥，我不能在你身边。她哽咽着，大胆的去摸他的面孔，摸到他浓密的鬓发里靠近太阳穴边，有一个小小的月牙。
心里又酸又涨，如此欢喜，如此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