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你乖的,你不叫我操心。哥哥的声音很温柔,抚慰着生病的她。
嗯,我很乖,我一定等着长大、和哥哥一起离开留衣巷的时候到来。那时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平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回答着他,也回答着自己。
哥哥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抽出更多的时间陪自己,家里也更安静了一些;平安可以感觉到围绕着她的那些恶意减轻了,她平时害怕得直哆嗦的那些恶意暂时没有了。
哥哥。她依偎在他怀里。这是一个星期天,天气晴朗,哥哥说平安今天我陪你一天。他们就坐在天台上,一起眺望西江和远方一线的青木山。
哥哥说平安,秋天我带你去青木山爬山,青木山有很漂亮的红叶,还可以捡到板栗。乖,你快点打起精神来,我们好去爬山。
平安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了。无忧无虑,安心甜美的睡着了。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就安全了。
那封通知书来了,哥哥考上大学了,她哭得很厉害。她是真心实意为哥哥高兴,真好,她的哥哥这么了不起,这么厉害。
可她意识到哥哥将离开她、她如坠冰窟。
她怕啊,她真的怕。没有了哥哥的保护会变成什么样呢?不过她不能让哥哥因为自己而没有前途;巷子里的老人都夸他,说他将来一定有出息,就像他爷爷、他太爷爷一样。
也许,她能坚持到哥哥回来接她的那一天。哥哥说我爱你,平安。
哥哥吻了自己,不再是对小女孩的那种亲亲额头、亲亲面颊。她感受着他的唇,舌,他的气息,他的一切一切。她奉献着她的唇,尽情感受这甜蜜的吻,这美梦。
她的眼泪无穷无尽,有恐惧,不安,自卑,也有喜悦和期盼。
每次孙斌送给她贵重的首饰、包时她都想笑,想说你知道吗,不过是三千多的一个手镯而已,其实一切不过因为一个金手镯。
孙斌听到的故事是一个从来就不知羞耻的、几乎从一开始就是暗.娼般的元县女人,来到了留衣巷;后来她不仅自己卖,也带着她逐渐长大的女儿卖。
其实只是因为一个金镯子。
那个刻着龙凤图案的金手镯,妈妈很早就喜欢了,哥哥还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就总是为了这个镯子和叔叔吵架。叔叔不肯给她买,然后妈妈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她。
哥哥说,平安,不能靠近上河街,那边很危险。
那里到处是空屋子,到处是断壁残垣。十一岁时她和妈妈一起被哥哥赶出来,一个星期没有着落,妈妈带着她就临时住在上河街;她看着妈妈带着男人进入空屋子,妈妈要她守在外面。
今天,是妈妈在外面。那些粗鲁的男人的手,带着中年男人的体臭在她刚刚发育的身体上急切乱摸。
认得的,不认得的,还有那小时候给过她糖果的。这世界是从疯人院的病人瞳孔里映出来的影像。
妈妈在外面收了钱,十块也好二十块也好,就多摸一会儿少摸一会,只许摸上面不许摸下面;不许用嘴,那要五十块。
平安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披头散发,痴痴的听着妈妈在外面跟人讨价还价。男人呸着粗声粗气说五十块、你做梦吧?五十块老子都可以干一炮还有多了。
元县那种黏糊糊的口音嘻嘻笑着:你敢干她你试试呀,你不怕他家里那个小的知道你试试呀。有得摸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了。
那青稚的身体那么细嫩,那本来就因为在膨胀而疼痛的小小胸.脯被粗暴的搓揉着更疼了。平安没有一丝生气,一双呆滞的大眼睛看着透过断壁残垣、漏下的一线天光。
那始终在一切龌蹉之上,是群青色的天空。
这一年她也不过十四岁,夜夜恶梦,到最后,那撕裂她的痛苦终于来临。
妈妈、不,这样的女人又怎么配得上这两个字呢?就为了一个金手镯而已,她竟然就这么糟/践自己的亲生女儿。
平安后来要孙斌给她买过好几个金镯子,金子柔韧,她徒手也可以扭曲成各种形状。她好奇,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吸引力,能让人这样念念不忘,蒙蔽了一切的良知。
那十块八块的来钱太慢,妈妈很是懊恼。更因为哥哥不在家里了,她的胆量也膨胀起来,于是她引诱那醉酒而神志不清的男人。这男人天天在家里咒骂,说我儿子这么好,这么有前途,你们这些臭婊/子别想带坏他。
她说你怕你儿子迷上这个小的、你就先要了她啊;那么你儿子就肯定不会要她了。
这是个好主意,值得奖励一个金手镯。
平安被堵住了喉咙叫不出,哥哥,哥哥你在哪里,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平安这么远。救救我,哥哥。
鲜血,眼泪,这样非人的疼痛和恐惧。这么小的女孩,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可为什么要这么痛苦?这真实的痛苦没有一点诗意,只叫人做呕。
这一条巷子的结局实在最适合不过了,红莲之火才可以洗涤干净这罪孽。她在地狱里煎熬时、这一条巷子其实都知道,知道那废墟里的龌/蹉,也知道那些恐怖的夜晚;甚至还参与过这罪恶。
他们都默契的视这罪孽不存在,这一条巷子联合起来蒙蔽那少年,只要他不知道就好了。至于她——
这条巷子从没有承认她是这里的孩子,她是下贱女人的种子,生来下贱。没有人认为她受到了伤害,没有人。
这巷子只说看呀,她的眼睛和她妈妈一样,多亮多媚,一只小狐狸。她天生就是勾.引人的。
这条巷子从没有记得她仅仅也是个小女孩,只认为她是一只小狐狸。也许天上一道雷下来,这条巷子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当然是应该劈到狐狸的头上。
牌桌上,街头巷尾交换着神秘的眼神,龌蹉的心照不宣。
那道虚弱的白色身影,飘摇无所依。走近看真的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这么小的女孩,这么柔弱,一直这么谦卑,要求得这么少。她甚至可以把呼吸减轻,好不多占空气。唯一所求不过在她哥哥身边有一席之地。
小女孩遇见了坏人要找警察叔叔,她知道啊,她知道可以找警察叔叔啊。她不是不懂事,相反她太懂事。
她深深记得三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意外给哥哥带来的打击;她记得叔叔回来时哥哥眼睛里满是幸福的光彩,声音如做梦一般的对自己说:平安,爸爸要回来了。
这个家已经破碎过一次,她怎么能够再让哥哥失去一次家。
那么就让她把痛苦都吞下去吧。就像那一碗熬得浓浓的中药,苦得她不停的哭。但她期盼的是如同哥哥每次哄她吃药后那温柔的目光,摸着她的脸颊表扬她:平安好乖,好勇敢,喝了药就能好起来。
哥哥就是治愈她的药,只要哥哥给她一个吻,这些苦就都值得了。
孙斌能给她什么呢?房子,车子,名牌包,高级化妆品,不过如此。
可她所经历的痛苦是什么呢?他轻飘飘的“我知道你的故事”,这几个字又怎么能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分量呢?
生活给她的痛苦太早太尖锐也太残忍,不异于是一把利刃活活劈开小女孩柔嫩的身躯。
有谁比她更有体会,那小人鱼公主喝下烈药的感受?为了得到那一双脚,为了爱情。每时每刻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永不结束,除非爱情实现。
这些人,他们开着跑车笑着搂着那些洁白娇嫩的女孩,就算看见了女孩的眼泪也不以为意。
他们不知道,有些眼泪是从心里流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