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阁入门过香花筑,走上一段曲折长廊,绕赏花轩,经采花苑,便可见一座清幽雅致园子,名姝园,是端王妃所住之所。端王妃姓丛名姝,这姝园之名便是由她名字得来。
不过,要是这名字由凌丢儿来起,她一定会叫干干脆脆把这里叫做“花园”,因为这里的花实在太多,品种不一,色彩缤纷,触目所及完全是一片花之海洋,有风时花浪翩跹,无风时自见雅致,是名副其实的花园。相比之下,叫姝园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凌丢儿进入春园时,丛姝正弯了腰在院里拔草。侍弄花草之事,端王妃一向身体力行,从不懈怠,遇上心情大好,恨不得能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惜,四季阁的姑娘们却没有这种爱好。凌丢儿亦是如此。
偏偏她来得不是时候。
她要逃,但端王妃眼尖,直腰擦汗的功夫便拿眼角把凌丢儿瞥到了。
得,跑不成,那就只能吃苦受罪。跟着端王妃一起拔草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硬着头皮朝端王妃走近,笑盈盈喊道:“丛姨。”姑娘们和四季阁的客人们都喊端王妃“丛姨”,既是尊称,也算是别名。
称呼妓/院老鸨为“姨”或“姨娘”是平原地区习俗;若是到了南樊之地,就要称呼“妈妈”;而北轩人喜欢直呼妓/院老鸨为“老板娘”,在北轩之地逛窑子,常常会听见有人扯开嗓门大喊:“老板娘,给咱来俩姑娘!”北轩人豪放粗鲁,由此便可瞥得一二。
见凌丢儿走近,丛姝开口便说:“凌丫头,你来得正好。”指一指面前一片芬芳馥郁的花儿,一丝埋怨浮上嘴角,“前几天我刚拔过一遍草,哪知昨儿下了一场雨,地皮才刚湿透,这些草便忍耐不住拱了出来——好端端下什么雨?晚几天也行嘛。”
晚几天田苗就要旱死了,虽说昨日之雨并不济多少事,但多少能缓解一下大地的饥渴。农民们早就盼雨盼得望眼欲穿,她倒似完全不知民间疾苦。
凌丢儿打心眼儿里讨厌丛姝的浅薄市侩、愚昧自私,但她想的是一回事,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可不是吗?这雨下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腰肢轻扭,走到丛姝身边,也弯了腰去拔草。暗哼一声,凌丢儿忍不住想:害她来干这种活,这雨下得还真不是时候。
姝园里的草不好拔。
丛姝爱花,却不专一,有时会刨了已栽种的,去种新鲜花。这不,前段时间她弄来了绿山菊的花籽,便刨了一片光灿灿的黄月仙,挖坑把绿山菊的花籽种了下去。
这会儿,绿山菊钻出了地面,只有半寸高,外形像草。
偏巧新草也只长出半寸,于是一不留神,就可能把绿山菊当成杂草拔掉。
绿山菊这片区域其实还算省心,周围那些花儿已经开得旺盛的,才最难办。因为花与花间隔较密,只能弯腰拔草,累了也不能蹲下,怕摧折了花儿,这样一来时间久了难免吃受不住。
丛姝见不得杂草,因此凌丢儿都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怎么敢种满院子的花儿。要是让四季阁内的杂役们都来拔草倒也不费事,偏偏端王妃奇怪,说是要让所有人各司其职,自己事自己做,连身边婢女也不使唤、于是,这满院子的芳草就只有她一人打理了。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在凌丢儿心里,端王妃这是闲的。吃饱了撑的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花儿再美,能当饭吃能买衣服?一个人住,园子弄这么漂亮还不是浪费银子么?
只有银子是真实的,是值得人奋力去争的。凌丢儿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一门心思想要住进春园。若是能住进春园,便意味着身价的飙升,意味着大笔进项,意味着她将来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前番春娘要从良,如今却表明了要霸着不走,凌丢儿有希望在先,如今倍感失望,心里不觉忿忿不平,越发想要把春园据为己有。
她来找端王妃便是为了这事儿。
但开门见山是不行的,想了想,凌丢儿开口问道:“丛姨,人们都说花草本是相偎相依、相扶相衬,为何丛姨偏要斩尽这院中草,独留花枝?”
这问题竟让丛姝微微一怔,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嘴角忽而勾起一抹甜蜜又怅然的微笑,她用一种温柔得无以复加的语气说道:“你不懂,这花草之辈本是天敌,互相争抢阳光与水不说,还要抢着享受人们的赞美,花儿固然美,草儿却也有其长处,有人独爱花之妖娆灿烂,有人独爱草之生机蓬勃,故而,花草相偎相依之说貌似正理,实则不然,两者非但并不相偎相依,还相争相抢,让这两方天敌处于一方天地,便是纵容这种争抢,实属残忍之举。”
“可是,把草都拔光难道就不是残忍之举?”凌丢儿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冒失,生怕惹怒了丛姝。
哪知丛姝竟然嘴角噙笑道:“一面是斩草除根、换取一方太平,一面是相争相残、永无止境,你想想,哪个更为残忍?”
凌丢儿想了想,觉得自己想不明白,于是便什么都没说。
她直起腰,眼见亭子一侧,两树淡紫琼罗花开得正旺,仿佛两团云霭,不易觉察地撇撇嘴。管它花儿多美,凌丢儿都不愿把欣赏的目光投过去。
“凌丫头,你今儿起得可是挺早啊。”卷好的袖子下滑,丛姝一边重新仔细卷好,一边笑眯眯说道,虽是笑得亲和,那双眼睛却闪着狡黠的亮光,使人一见便觉得此人善于盘算、精明诡计。
“还不是那张老爷爱折腾……”凌丢儿倒也不含蓄,“我是千求万求他才肯放我去睡觉,正做着美梦呢,得,又被他弄醒了,两眼一抹黑就往我身上爬……害得我天刚亮就起来了,床铺再软再诱人,我也不敢多躺一刻。”说罢叹口气,似是无限哀怨。然而她那种徐缓中透露出傲慢的语调,听起来却像是在夸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