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咯。”杜可馨一手握着丝帕,优雅的放在唇边,一个人咯吱咯吱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皓然老先生忍不住质问。
杜可馨将丝帕塞入袖口,后脚退出一步,以女子最尊敬的礼节,身体向前迎迎一拜,幽幽道:“我笑先生!”
“我哪里可笑?你一介妇孺,岂能随意出门,莫要辱没了圣贤之地。”皓然老先生气的吹胡子瞪眼。
杜可馨弯腰将酒壶放到梁柱的一侧,这才缓步上前,认真问:“先生,何谓圣贤?”
“才德全尽谓之圣贤。”皓然老先生清高气傲,被她嘲笑,已是不悦。
他本不屑理会一女子无知问话,但当着诸多弟子的面,这才压下心中的不快。
“既如此,诗书上可言,圣贤分男女?”杜可馨注意了他脸上细微表情的变化,追问。
“这……并无。”皓然老先生沉吟片刻,声音微弱些许。
“先生刚刚明明瞧见我,却无视我的存在。这天地万物皆是阴阳,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先生刚说我一介女子,有辱圣贤之地,那先生就是抹杀‘阴’之存在了?”杜可馨声音舒缓,她慢条斯理的将阴阳之说道出,保持一个姿势,肃静的站在所有弟子身后,最后掷地有声问。
这样的质问,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儒士而言,颇不敬。
杜可馨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正握紧拳头打算听一顿训斥。
但,无论一个人如何心思聪颖灵慧,却无法完全算计另一个人的全部举动。
只见,皓然老先生放置在书榻上的手一颤,沉吟片刻,眼中的怒意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一种惊喜从浑浊的眼闪过,焦急追问:“你刚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从哪里看到的,速速言明,速速言明。”
见他如此激动,杜可馨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这才想起瑞国并未有详细的阴阳之说,只有一些孤本中描述了只字片语,不慎详细。
“我是从父亲的书籍中见过,叫阴阳伦。”她随便扯了个谎,眼神略有飘忽,就是不看皓然老先生的眼睛。
她越是躲避回闪,越发让皓然老先生焦急。
老先生直接从主座上走下来,颤颤巍巍的挪步到她身侧,连授课的弟子都放置一边,一脸兴奋的问:“你家住何处?是哪家府邸的小姐?”
名讳,她的名讳一说,估计那效果就惊人了。
“瑞国贤王府,小女子杜可馨。”她摸了摸脸颊,从善如流道,眼神略有闪躲。
果然,话音刚落,四下一静。
皓然老先生激动表情瞬间凝固,就好像一张极度兴奋的脸,瞬息变为哭丧脸一样,速度之迅猛,让人措手不及。
他慢腾腾的转身,慢腾腾的走上阶梯,再颤颤巍巍的坐在主座上,直接弃杜可馨于不顾。
所有弟子各自收回各自视线,装摸做样的阅读桌上的竹简。
实际上,他们不约而同想起曾经的同窗——任羽洛,任公子是也。
杜可馨摊了摊手,无奈瘪嘴,整个细嫩的小脸几乎皱到一块,嘀咕一句:“就知道会这样。”
嘟囔一句,突然感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杜可馨疑惑抬头,迷迷糊糊的向右前方望去。
噪杂沉寂之中,一双墨瞳猛地印入眼帘,那双眸子透着淡淡潋滟氤氲,清光流转,似有无限笑意与温柔涌出,重重的撞击在人的心灵。
杜可馨抖擞一下脖颈,将混沌的意识拉回,下意识的望向那人的容颜,才发现此人正是坐着轮椅的易寒。
许是被她迷糊的模样逗乐,易寒微微一笑,道:“杜小姐,能否将你刚刚说的阴阳论,再言之一二。”
随着易寒斯文有礼的问话,堂中弟子福至心灵的望向皓然老先生,见他虽然一脸严谨的端坐着,却没有出声制止,立马提着耳朵,等候杜可馨的回复。
虽不知易寒为何助自己一臂之力,却不耽搁杜可馨接下来的行动。
她甩了甩衣袖,温润道:“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此乃万物之根源。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也,此乃兵法之诡异也。”
她语气平缓,不骄不躁的细述,引得皓然老先生不自觉的凝视她一眼。
其实关于这种学术上的问题,杜可馨记得不太清,况且,现在这种情况,若再多说几句,便成了搔首弄耳,卖弄学识。
只怕会让这满屋子自诩君子之人平添反感。
“易公子,小女子只记得这么许多,还望见谅。”杜可馨羞愧的点头,从容有礼,不减她身上的一股书卷的清气。
“无妨无妨,姑娘今日来拜访皓然老先生,所谓何事?”易寒摇了摇头,温和问。
“却有一事,请先生指教。”杜可馨垂了垂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委婉动听,着男装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生怕语调相似。
这次,易寒没有接话,他面不改色巡视自己的先生一眼,并未看到怒意,这才转身望向杜可馨,静等她回答。
“想必诸位也知我与任羽洛的婚约一事,他曾是皓然老先生教导出的弟子,经您数十年的精心教导,终要承担他平日的一言一行。
皓然老先生,杜可馨自幼熟读五国书籍,甚至能倒背如流,还熟读一些杂论轶事,如此这般,可否沦为触犯七出之条的女子?”杜可馨略有苦涩与凄楚,她的问话不再言之凿凿,更没有咄咄逼人的戾气,仅是以一介弱女子的形态询问。
熟读五国书籍,倒背如流。
当这几个字被众人消化,无数悬空的竹简‘啪嗒。’一声坠落在桌椅地面,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女子,目瞪口呆。
似乎没有察觉众人的异样,杜可馨以手捂着胸口位置,疲惫不堪道:“我听人说,有个不知名的男子,曾现身普光私塾,不知说了怎样一番言论,如今整个瑞国沸沸扬扬。小女子与之素未蒙面,却因此蒙上不白之冤,实在心力交瘁。”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齐齐涌现一句话:‘来找先生麻烦的。’
瑞国流言四起,他们也有所耳闻。
大部分人骂任羽洛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另一部分人则说杜家小姐水性杨花,慵懒善妒。
只是,今日见到这位被人众人舆论争辩的女子,方知流言不实。
“先生,当您了解任羽洛的秉性时,能毅然将他逐出师门,定是个清廉高洁之人,今日前来,第一谢过先生明辨忠奸,第二,只愿先生替我洗刷冤屈,还我清白之身。”杜可馨慢悠悠的伸手,将右臂衣袖往上挪动些许,露出视为女子贞洁的朱砂红,一脸羞赧道:“先生,我已无可奈何,本想一死以证清白,但不愿家中父母忧心,这才走投无路,愿您相助。”
到了此时此刻,场中男子纷纷动容,似乎被触动了心中某跟坚硬的心弦,眼眶发涩。
所有人视线从她洁白的手臂掠过,便迅速扭头回避,口中嘟囔:“非礼勿视。”
古代女子地位低下,未成婚之前,对于名节很是看中。
因流言蜚语而自尽的女子数不胜数,若非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会独自前来私塾,寻一个老者相助,更是将手臂上代表贞洁的印迹露出。
“她也是个苦命之人。”“李兄但真糊涂啊。”“这样贤淑有礼的女子,他不娶便罢了,还要辱没姑娘家的名节,实在可恶,实在可恶。”
皓然老先生也略有动容,望着堂中孤身而立的女子,终是开口:“杜姑娘,只怕老夫帮不了你,一介文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曾经,老夫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方知学术无界限,又怎能分男分女,你能熟读四书五经,老夫很是欣慰,很是欣慰啊!”
直接被拒,杜可馨露出失望之色,却依旧恭敬有礼道:“谢先生称赞。”
皓然老先生瞧她神色泱泱,柔声劝慰:“你既与任羽洛解除婚约,往后便寻个好人家,莫要再想以死明智,生体发肤,授之父母,岂可为了一些市井之言了结生命。”
“先生教诲,我铭记于心。”杜可馨再次迎迎一拜,随后双膝一软,出乎意料的跪倒在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朗声道:“先生所言,让小女子茅塞顿开,犹如醍醐灌顶之效,在此,我斗胆再请求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你行如此大礼作甚,起来起来。”这下,皓然老先生只得再次起身,步履艰难的走下来,欲将她扶起。
“先生,且听我说完,”杜可馨牢牢的跪在地上,她慢慢摇头,婉拒了皓然老先生的搀扶,用坚定的嗓音道:“小女子自幼喜欢书籍,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忧而读之以当琴瑟,对于饱读诗书的大儒士,很是敬仰,杜可馨斗胆,请您收我为入室弟子,终其一生尊您为师。”
这一声,再次如一记炸雷坠地。
即便连见多识广的大儒士皓然,慈悲的笑容顿时凝固静止,他僵持着扶人的动作,宛如一株枯竭的老树,又如老僧入定,魂游天外。
杜可馨面目朝地,一阵潮湿的阴气扑面而来,她趴在地上没有动,一双眼珠子却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眨巴一下,紧接着再眨巴一下,极为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