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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创世纪》(下):颜色地图和书名之谜

紫网2023-10-15 13:10:430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十)三、颜色地图

(一)白色世界的崩塌

白色在《创世纪》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01潆珠的“白”

这一段里出现了无数的“白”:“冬天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嗗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这句看上去就明显有着潜在的态度。电车的三等车厢是诸如女仆阿小之类的人坐的。潆珠眼中看到的是,这些生活中很低微的人居然也有对浪漫的追求。但是这种叫做“白杨花”的街头鲜花到底是什么,却查不到。因为年代久远,身边的上海人也都无从得知。但据我的推测,应该是银柳,因为外形和季节都对得上。

接着写潆珠的外貌:“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间坟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心,却是雪白的。”腮上是“雪白”的。

后面写药房的内景,更是有不少“白”的地方。比如“白字深蓝纸盒”“闪着微光,琥珀,湖绿”的玻璃橱和瓶瓶罐罐。最重要的是在这个童话世界中的“白漆长杆磅秤”,象征着潆珠心中的感情天平,反映着她对于纯洁情愫的向往。

《年轻的时候》里也有一个清洁的世界。“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了。”白营造了另一个世界。

沁西亚的新郎“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后面沁西亚“捧着白蜡烛”,露出“微茫苍白的笑”,也像是刻意营造一个童话世界。“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

而在潆珠打工的药房里,白脸黑框的旧式挂钟则是封建思想与传统道德的卫护者,就像格林白格先生和祖母紫微这样的人。

初次在药房里正面相见,潆珠眼中的毛耀球是这样的:“高个子,穿着西装,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白中有灰,红却是“暗赤”,说不上来哪里“不上等”。显然不是她理想中的结婚对象,然而她却对他充满感激之情,连他对她的注目,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令她感激。

潆珠去毛家送还礼物后,走到马路上看毛的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白漆玻璃窗”对应着前面药房里的景象,是个童话的纯情的世界,在冬日午后的“微弱”阳光中青红耀眼。

潆珠得知舞女的事,心情复杂地回家之后,母亲却告诉她全家都知道了。她哭的时候,“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后来拿完雨衣回来,卫生间里,“镜上密密布满了雪白的小圆点子”,马桶上的把镜“面朝上映着灯,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现在的“白”都有了脏的感觉。

02紫微的“白”

其实紫微的世界也曾有白。

“紫微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身为这种“大人物”的女儿们,唯有顺从的“白”,单纯的“白”,苍茫空洞的“白”,不可以有任何的个人意见。

得知父亲将自己许配给了小自己许多的匡家公子,紫微回房关了门。“其实也用不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块空白走来走去。”不管是否满意,都不能有自己的意见,也没有表达意见的习惯。

然而婚姻生活很不如意。老公如同不懂事的孩子。

“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就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白夏布帐子”的白色世界中,却有着妨碍睡觉,拍不死的恼人蚊子。

因为光线暗,拍蚊子也拍不到,不拍又不停地被骚扰而不得休息。明明已经很困了想睡觉,或者安顿下来,却偏偏睡不成,安顿不了。这是一种多么疲惫而又无奈的感觉!

天色的“寒冷洁白”和紫微脸上“白气氤氲”的粉也都是白的。但这些“白”都是湿漉漉,如同不干的眼泪。不像少女时期,白色是伴随着红色的。

03“红”“白”的青春

在紫微的记忆中,兵丁的样子是“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少女时代的她,看到英武的士兵,也许有过朦胧的心动,并且格外注意到了戴眼镜的军官。老爹爹的“红油脸”“白胡须”,也有红白。

那时,她听父亲讲书,“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又是许多白色,也有鲜艳的绿和蓝,也有些“轻淡的藕荷蝴蝶”,如梦似幻。开得“烂漫”的梅花仿佛因为绽放地太过努力,红得都发了白,就像孙女潆珠脸上,少女独有的红中带白的气色,也如同年轻时的紫微。

不过,潆珠脸上红是“淡红”,白是“雪白”,但毛耀球的颜色却不是那么单纯:“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红是“暗赤”,白是“灰白”

后来通过姑奶奶送的寿礼,可以得知,紫微到老依然喜爱红梅。但是和孙女一代不同,老太太直到老也没有机会绽放或展现过自己的美丽,没有机会在男人方面“上当”过,更没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她是独自美丽着的,美丽与她无关,根本就没被使用过,甚至美丽还是一种原罪,会被随时“就地正法”,以免被玷污。

老爹爹也有“红梅”,但却是“金圈”的。“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在做“大事”以外的那一点个人生活里,女人也是他场面上的一部分。小妾的长相得是丑的,免得被人在评价上拿住把柄,女儿的清白也关乎他的尊严。女儿的一生幸福都由他预设,必要时命也要为他的“面子”而牺牲。

(二)红色激情的褪去

小说里呼应和重叠的地方还有很多,如同镜像。

01魅惑危险的“红”

“红棕色的洋梧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红棕色就隐隐地与潆珠的“棕色手套”,以及手套破洞里露出“樱桃似的一颗红的”指尖遥相呼应。而“樱桃”的红是有诱惑性的。

蛋糕中的红色果酱,也是热情似火的颜色,却有着冷的感觉。可是虽然这稀薄的感情如同毒药,但对于渴望爱的年轻女孩也是甜蜜的。本来就“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一旦陷入爱河就显得更傻了,而且有些忸怩作态。

可是潆珠其实并不能完全算作傻女孩。毛耀球的一举一动和其背后的动机好像都在她的眼里,所有的暧昧似乎都是意料之中。“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神气。”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哪怕不是毛耀球,也完全没有关系。她只是等待一个男人来拯救自己脱离原生家庭。两个人似乎都在心知肚明地玩着一样欲擒故纵的感情游戏。潆珠本就知道不会有结果,遇到麻烦时也知道果断抽身,但依然是惊险的。

“几千里地没有人烟”这句话曾经一字不差地在《等》里出现过,当时说的是童太太。反正未婚女人也和已婚的一样孤独。结不结婚都是同样的结局。

潆珠腮上的“淡红”呼应着“花柳圣药”广告上泳衣女郎“淡红”的大腿小腿。广告卡片上的“红嘴唇”也对应着潆珠涂了劣质口红的“深红”嘴唇,还有老太太“文细的红嘴”

“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到振保对娇蕊的感觉也有相通之处:“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左一个右一个”反正都是诱惑。潆珠只是毛耀球的众多猎物之一罢了,并非与众不同的一个。

潆珠明明知道自由恋爱和结婚很难,却无论如何不舍得决断。“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男人可以左拥右抱,不管结果,生了病还有“花柳圣药”,女人则不然。“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所以没有试错的机会。至少在老一辈人的眼里确实必须如此。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潆珠“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是一种张扬的性感。但是“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张爱玲在《留情》里就写过“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虽然以个人的使用经验来说,并非一定如此),所以潆珠的胭脂才会被“蚀掉一块”,洗也总是洗不干净。“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正如紫微年轻时看戏“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就会招得许多亲戚背后议论,现在,没有机会使用自己美丽的老太太,看见孙辈女性的极力绽放,张扬外露,也是“很震动”,令她骇然又好笑,难以理解。

“她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琤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紫微的美只是自顾自地美,自顾自凋零,似乎和任何人都无关。而且她对于自己的美必须是模糊化处理,非常低调的,并不像年轻女孩,是可以在明亮的穿衣镜里光明正大,清楚显现的。

老太太的“红”是黑沉沉的。“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象征着地位家世一旦衰落,美丽就变得很空洞了,并且不再具备任何吸引力和利用价值。“还是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02鲜艳明媚的“红绿”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感情的荒漠之中,一旦有了爱之光芒,就像黄包车靠背上插的那把冷风里飘摇的“红绿鸡毛帚”,一切就都被衬托得“分外鲜艳”,就连最普通的“蓝布罩袍”,也变成“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同样粉色的还有潆珠脸上“粉红的绒光”,就像是“白杨花”花枝上“银白的小绒嗗嘟”,都有着一种鲜嫩的美好。

“楼头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钉耙也是一种乡下常见的工具,又使人联想到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普通的景象都添了一层神话色彩。

“钉耙”后面引出鲁贵一样的“乡下人”“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然而潆珠“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鬈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别人冷得憋着口气,脸上一层“粉红”绒光的她却像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

不仅如此,和那些社会底层的“乡下人”比起来,她还觉得,自己像“坚强洁净”“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是很高贵的,被人仰视的。

因为“爱是热,被爱是光”,所以潆珠在寒冽的北风中感到了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后来她在马路上看到的耀球商行,配色也像是呼应着“红绿”鸡毛掸子的颜色。此时她的心情也是十分明艳的。

03安心洁净的“红黄”

格林白格太太脸上是“干燥的黄红胭脂”,一半激情的红,一半现实的脚踏实地的黄。潆珠脸上也有红黄两色,只不过年轻女孩多了“雪白”的元素,红也只是“淡红”。

黄色使人感到踏实,在文中还代表一种洁净之感,所以脚下的路都是“淡黄灰”“黄沙似的明净”;毛耀球的手套是“光洁的黄色”“耀球商行”“上着黄漆的排门”,里面的灯也有“红黄”“乳黄”,其实就是红黄白的搭配。

厨房中,全少奶奶监督老妈子搬煤球,“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薰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

在暗弱的油灯的照耀下,桌上器物都变得“肥胖可爱”,新砂锅显出“玉也似的淡黄白色”。用过的大水缸则是“酱黄”色。厨房里母亲看见的“瓶瓶罐罐”正对应着药店里女儿看见的那些“瓶瓶罐罐”,感受当然不同,但却一样是各自感到自在舒适的所在,是无望生活里的一盏微弱的油灯,一点寄托。“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然而,这一切毕竟只是如同睡不安稳的“伤风的人”断断续续的梦,“余外都是黑暗。”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全少奶奶以为的明灯只是玻璃窗上印出的幻象。实际上她唯一能掌控和发挥的天地仍只有厨房。

此外,黄还有一种老旧的感觉,紫微嫁妆里的皮子“有点发黄了”,还有“发黄的纸”是仰彝小时候的教科书。

“黄昏的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雪白成了“淡黄”,就像褪色的使人安心的记忆,于是紫微此时回忆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就像之前潆珠在“黄昏”时的感受:“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但是回忆又使人惆怅。“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窗外“金黄”的月亮也只“一晃”就消失了。

没准“金黄”的月亮还是个圆的呢,象征着团圆,而且外圈和里面都是金色的,象征遥不可及的完美人生。

相比黄色,棕色或者咖啡色就显得不那么洁净了。

开头“红棕色的洋梧桐”对照的是“干净之极”的冬日马路。毛的住处“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那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的“棕色手套”,紫微的“棕色寿斑”,还有“抽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都有破败脏乱之象。

04耀眼魔幻的“红蓝”

潆珠身上的“蓝布罩袍”本是千篇一律,泯然众人矣的外衣。

她去看电影时穿的雨衣,“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基本上还是蓝红(米)白的组合。此时尚有红蓝,但内里曾经“明亮耀眼的”“红扑扑”的“蓝”虽是“深蓝”,却已泛白。自从舞女来过之后,一切就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玫瑰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像有一层雾。”就连放药瓶的也是“朱漆橱”,对应着后面放皮货的“朱漆描金皮箱”。不过此刻仍有淡蓝。“小天平秤”暗中对应了“磅秤”。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女孩子,价值观与衡量标准已经模糊了。前面已经说过,此刻的潆珠已有泪水在眼中,所以才有“一层雾”,看东西很“恍惚”

潆珠身上的“深蓝”“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对应,并和后面的“红,蓝嘴皮”一样,有点轻贱的嫌弃,因为明明知道毛耀球是什么样的人,却还在自我麻痹,继续交往。

“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品蓝也是略带红的蓝色。

这段描写对应了前面药店里的情景:“方砖地,三个环着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绿、蓝、红、白、棕色都有。这两处都是让祖孙两代女人感觉到“无忧无虑”的所在,是心中的“伊甸园”,所以色彩纷呈。

(三)老派黑色的压抑

药店店主的“黑眉乌眼”,老太太的“眉睫乌浓”“长方的黑框”的照片,都和黑框白脸的挂钟相呼应。姑奶奶的长相也是“浓眉”“漆黑的眼珠子”,显然遗传自母亲,做派也是,要像挂钟一样,一板一眼地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所以对侄女的恋爱也要插手插嘴。

当然了,《创世纪》里除了和挂钟呼应的黑,此外还有许多“黑”。

紫微回忆过去时,“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颗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此刻染了洋红色的应该又是银柳,对应开头潆珠眼中没有染色的“残雪”般的白色银柳。年轻时眼中的红与白现在已经变成了红与黑。上等、下等的界限再次消失。

最后老太太看《天方夜谭》时,更是感觉到一种无望的黑天黑地。

01“黑沉沉”的氛围

不光老一辈有许多“黑”色,潆珠一出场,穿的也是“黑大衣”,缺乏年轻人该有的鲜艳和朝气。接着是她所处的时空环境:“冬天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黑沉沉”地压下来,感觉很压抑。《散戏》里面也说“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地”

小说的结尾更是直接点明:“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明明应该是最朝气蓬勃的年纪,却都在“黑沉沉”的整体时代氛围中显得那么严肃、拘谨。

耀球想要挽潆珠的手臂。“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又是黑与黄的世界,可是虽然没有街灯,却被爱之“光”所照亮。潆珠于是就让他挽了。

舞女找到店里时,“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抗着肩膀,两鬓的鬅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虽然没写舞女穿什么衣服,但看上去也是“黑”的,也和潆珠一样穿着大衣。肩膀做着艰难的抗争,头发里漏出来细微的爱所残留的光。后面写老太太紫微,也是“穿黑”

女人的“黑”全都重合了,甚至包括执黑的老妈子。“上等人”与“下等人”以及“乡下人”的界限消失了。就连来跟母亲要钱的纨绔子弟,也和舞女一样,显得不那么“上等”了。

老太太不由分说让搬进儿媳房间的黑色的煤,更是增添了暗无天日的“黑沉沉”

“灯不甚亮”,潆华在暗中看小说,眼睛都快凑到书上了。潆珠也在断电后的黑暗中告诉了妹妹自己的心事。

《蓝色的多瑙河》的乐曲“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因为真实的人间只有“黑沉沉”,没有“如意”。

潆珠讨回雨衣后,“她和妹妹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渣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的下起来了。”寒冷之中,脚下的路已经没有了白与黄,只剩下灰与黑,和天空一样,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加没有希望的“黑沉沉”的世界。

02老妈子的“黑”水壶

全少奶奶在暗无天日的“乌黑”的厨房里忙碌,甚至连“一丝丝的天光”都没有办法领受到。“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只不过黑里面仍有红与白的影子,仍有一丝希望。这里的烧水壶也对应着后面老妈子冲水的那一只“黑壳大水壶”

“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老妈子如此凶神恶煞,很可能是因为偷听到了名为远亲,实际上同为佣人的沈太太的提议。而且这一幕竟然给人如此熟悉的感觉。仔细回想,竟然是在《花凋》中出现过相似的场景。

当时川嫦正和章云藩聊天,看见“赵妈提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水”,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叫他“吃糖”。然而“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年轻人独处的美好毕竟只能是瞬间。一会又有奶妈抱着孩子踱进来,绕了两圈。隔壁房里吃面的郑夫人,居然也盯着他们的动静,以为川嫦给小孩糖吃,赶忙制止。大家族人多眼杂,还真是难有隐私可言。

其实,“下等人”老妈子的态度似乎也是跟着主人的穷富来的。反观毛耀球住处的老妈子,对待突然来访的主人朋友,哪怕没有小费也是热情友好的。

烧水的水壶发出“猫念经”的声音。虽然听说“猫念经”有让人舒缓的功效,但结合上下文可以知道,此刻可能更多还是暗指那句歇后语:“猫儿念经——假充善人”,说的是表面上事事理解附和的沈太太,以及搅浑水的姑奶奶。难怪两人脾气相投,可以成为雇佣关系。

但当火熄灭后,厨房更加黑暗时,烧水的声音又是两样了:“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薰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从猫咪开心、舒适时发出的“猫念经”呼噜声,已经转变成外人不太能听得到的“极细微的唏嘘”,仿佛刚才潆珠伤心的抽噎。但残缺破碎、不完整的梦到底也算是个梦。除此之外,生活又有什么盼头呢?此时不明真相的全少奶奶,尚有女儿的美好归宿作为仅有的自我安慰。

四、其他细节

(一)书名:为何“被爱是光”?

读完整篇小说,我们再来回头看看,为什么书名会叫做《创世纪》,也许会有更多的感悟。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这篇小说里,“光”是非常重要的概念。

另外有趣的是,《圣经》的开头便是: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更有意思的是,《圣经》开篇《创世纪》里所提到过的各种元素,包括“光”“暗”“空气”“水”“地”、植物等,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得到。表面上看,匡家上下是紫微创造出的世界,但实际上更是作家一手创造出的世界。

上帝用短短七天造出了世界,紫微却用大约六十多年造了匡家一大家子。女人在这篇小说中代替了上帝的位置。

身为“有钱人的女儿”,她的人生也像是初始的亚当夏娃,有了别人羡慕的一切。经历一番坎坷之后,她的身边只剩下些忤逆的小辈。曾经造出人的老一辈,却与后辈无法沟通,无法相互安慰。

而且《创世纪》里面几代人感情上的不幸轮回,也对应了小说篇名。

《圣经》里说,上帝创造男人,又取了男人一根肋骨做成女人。女人遂依附男人、照顾男人,最后一同被逐出伊甸园,过着没有尽头的痛苦人生。一代又一代的男女,循环着相似的命运。

女人受不了撒旦诱惑吃了“知善恶树”的果实,生而有“原罪”。当上帝追究责任,亚当推给夏娃,夏娃又推给撒旦,结果是谁都有错。

小说里,大家也是互相推脱潆珠“上当”的责任。紫微觉得是孙女是匡家的坏种,怪儿媳不能正确引导儿子、管教孙女;全少爷呢?还和母亲一起抱怨妻子人老珠黄;姑奶奶也抱怨弟弟不管教外甥女;犹太店主夫妇更是急着撇清关系……

神叮嘱人“要生养众多”,可是人却堕落了,被赶出伊甸园。就像小说中封建没落家族中的匡家人,甚至许多别的人,人类一直在沉沦之中,难以获得救赎的希望。潆珠也许曾经想过自我拯救,走出这个压抑的家庭,可是也以失败而告终。

小说结尾,紫微翻看《天方夜谭》,“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她伸手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紫微就像那个感到害怕的“渔人”。老年女性的世界已是人走茶凉,越来越“黑”了。紫微代替“上帝”所创造出的世界,那时已经没了最初和最重要的“光”

此时又想起那句“爱是热,被爱是光。”“光”不正是上天对于人类的恩赐吗?只有“被爱”,才有“光”。而有了“光”,才会有“热”。只有被给与了充足的爱之后,一个人才会学会并具备爱其他人的能力。

曾经,老爹爹认为,“她是不能爱,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年轻时的紫微,本来就没有爱人的能力,被赐予的爱也很稀薄。现在的紫微,更是像上帝不被人类所爱一样,已经不再“被爱”了。她既不能照亮他人,也无法拥有他人的爱。

这是一个缺失了“爱”与“光”的世界。

(二)张爱玲的安徽情结

都知道张爱玲文中有许多沪语,《创世纪》却让我惊讶地看见了许多安徽方言,才知道原来她还有浓浓的安徽情结。既然她的曾外祖父是合肥人,许多亲戚、家里仆人都有不少安徽的,那么家族里里经常有安徽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紫微一出场就称呼自己女儿为“姑奶奶”,但这个称谓在上海话里会是孃孃(niang niang),也可以叫姑母、姑妈。“茶要对了”“你们是走来的么?外头可冷?”“帮腔”“别挡着人家的亮呀”“挡事”“把女儿给你”“登在一起”“吵嘴”“走趟子”也是安徽话。表示强调和重复的时候,一句“我又要说了”,也是安徽话里的习惯。

仰彝说父亲“拨聋”,也是合肥方言,说的是人做事不靠谱、不太值得信任。

还有些语气词,比如“嗳”“现在做事也难嗳!”“不够嗳!”也是许多江淮官话里有的。

以下两段说的几乎都是安徽话:“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

“——你看这小孩子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我哪还敢多说一句话,我晓得这般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

而且,经常说什么东西“潮”了,而不是“湿了”也是江淮官话的语言习惯之一,本书中经常见到。

还有许多,虽说普通话里也有相同的字眼,但是语气和腔调可以想象得出来是方言。如:“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我早讲的吗!”总之难以尽述。全少奶奶的话也是可以想见的一股子南京腔。

据说下一篇《郁金香》中,也有“虼蚤(跳蚤)”“钉被(套被子)”等方言,由此可见金香恐怕也可能是安徽人。在张爱玲别的作品里还有更多的安徽元素,甚至她还专门考证过一些合肥话的字眼。总之,和沪语一样,合肥方言也在她的笔下变得如此有滋有味、鲜活生动,给了安徽读者一个小小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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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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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情深错付,渣男理多

张爱玲《留情》: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慈悲所以释然

张爱玲《等》:小诊所浓缩人间万象,色衰爱弛,还有什么值得继续等待?

张爱玲《创世纪》(上):三个名字,几个男人,一堆女人

张爱玲《创世纪》(中):白心红梅与金圈红梅,性别的区分与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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