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又上后园山脚》读记

杜甫五古《又上后园山脚》读记

（小河西）

又上后园山脚

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

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蓐收困用事，玄冥蔚强梁。

逝水自朝宗，镇石各其方。平原独憔悴，农力废耕桑。

非关风露凋，曾是戍役伤。于时国用富，足以守边疆。

朝廷任猛将，远夺戎虏场。到今事反覆，故老泪万行。

龟蒙不复见，况乃怀旧乡。肺萎属久战，骨出热中肠。

忧来杖匣剑，更上林北冈。瘴毒猿鸟落，峡干南日黄。

秋风亦已起，江汉始如汤。登高欲有往，荡析川无梁。

哀彼远征人，去家死路旁。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

此诗应作于大历二年（767）夏秋间，时杜甫居夔州瀼西。杜甫首次上“后园山脚”写了《上后园山脚》。（见前篇。）此诗是再次登后园山脚的回忆和感想。

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

东岳：泰山。《初学记》卷5引《纂要》：“嵩、泰、衡、华、恒，谓之五岳。”

日观：泰山日观峰。《水经注》卷24：“应劭《汉官仪》云：泰山东南山顶，名曰日观。日观者，鸡一鸣时，见日始欲出，长三丈许，故以名焉。”《送范山人归泰山》（唐-李白）：“高高至天门，日观近可攀。”

矫首：昂首。《后汉书-张衡传》：“仰矫首以遥望兮。”《游石门》（东晋-慧远）：“矫首登灵阙，眇若凌太清。”

八荒：八方荒远之地。《汉书-项籍传赞》：“并吞八荒之心。”颜师古注：“八荒，八方荒忽极远之地也。”

大意：回忆俺以前游历山东，曾经游戏在泰山之阳。深秋时节站在日观峰上，抬头遥望四面八方。

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蓐收困用事，玄冥蔚强梁。

逝水自朝宗，镇石各其方。

朱崖：汉武帝曾在南海设朱崖郡。《海赋》（晋-木华）：“南澰朱崖，北洒天墟”。《送南给事贬崖州》（唐-贾至）：“朱崖云梦三千里，欲别俱为恸哭时。”

碧海：传说中的海。《海内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汗，与东海等。”《有所思》（唐-李白）：“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

蓐收：传说的西方之神。《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古风》（唐-李白）：“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

玄冥：传说中的北方之神。《礼记-月令》：“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化胡歌》（隋）：“北向视玄冥。秦川荡然平。”

强梁：《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魏源本义：“木绝水曰梁，负栋曰梁，皆取其力之强。’”《盐铁论-讼贤》（汉-桓宽）：“刚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强梁死，宰我以柔弱杀。”《后汉书-苏竟传》：“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

朝宗：臣朝见帝王；下属进见长官；喻小水流注大水。《周礼-春官-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孔颖达疏：“朝宗是人事之名，水无性识，非有此义。以海水大而江汉小，以小就大，似诸侯归于天子，假人事而言之也。”《饯王司马入计同用洲字》（唐-张九龄）：“独叹湘江水，朝宗向北流。”

镇石：压物之石。此处借指掌握兵权、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如节度使等方镇。《宾退录》卷1（宋-赵与时）：“开元九年置朔方节度，自是始有方镇。”

大意：南望朱崖渺如毫发，东望碧海海风吹衣。西望长安做事艰难，北望燕蓟聚集强梁。细流本应自然汇入大河，各地方镇却各镇一方。

平原独憔悴，农力废耕桑。非关风露凋，曾是戍役伤。

于时国用富，足以守边疆。朝廷任猛将，远夺戎虏场。

戍役：戍边的军士；戍守边疆。《采薇序》（诗经）：“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奉送宋中丞使河源》（唐-李端）：“东周遣戍役，才子欲离群。”《资治通鉴》晋惠帝太安二年：“诸流民及戍役者多从之。太守弓钦遣兵讨之，不胜。”

戎虏：对西方或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胡笳十八拍》（汉-蔡琰）：“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伤温德彝》（唐-温庭筠）：“昔年戎虏犯榆关 ，一败龙城匹马还。”

大意：中原大地特憔悴，农耕劳力不再耕桑。非因大自然的寒风霜露，是为戍守边疆而遭创伤。那时国用充足，人力物力足以守卫边疆。而朝廷却任用猛将，到边远之地夺取戎虏的草场马场。

到今事反覆，故老泪万行。龟蒙不复见，况乃怀旧乡。

肺萎属久战，骨出热中肠。

龟蒙：龟山和蒙山。均在山东境内。二山连续，长约八十余里，其西北一段名龟山，东南名蒙山。《閟宫》（诗经）：“奄有龟蒙。”毛传：“龟，山也；蒙，山也。”《送雍陶侍御赴兖州裴尚书命》（唐-刘得仁）：“洙泗秋微动，龟蒙月正圆。”

肺萎：一种肺病。《礼记-檀弓上》：“哲人其萎乎?”注:“萎，病也。”久战：《病后遇王倚饮赠歌》（杜甫）：“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

中肠：内心。《送应氏》（魏-曹植）：“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春月》（唐-元稹）：“四邻非旧识，无以话中肠。”《赠卫八处士》（杜甫）：“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大意：到如今事情反覆，想起这事儿老臣莫不泪流万行。龟山蒙山再也没见到，况且还老是思念故乡洛阳。肺病也是一场持久战，瘦骨突出俺仍然思绪满腔。

忧来杖匣剑，更上林北冈。瘴毒猿鸟落，峡干南日黄。

秋风亦已起，江汉始如汤。登高欲有往，荡析川无梁。

哀彼远征人，去家死路旁。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

瘴毒：瘴气毒雾。《泷吏》（唐-韩愈）：“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

如汤：《江汉》（诗经）：“江汉汤汤，武夫洸洸。”《至广陵于马上作》（魏-曹丕）：“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荡析：动荡，离散。《书-盘庚下》：“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齐-王融）：“晋氏不纲，关河荡析。”《新唐书-朱敬则传》：“时赋敛繁重，民多荡析。”

无梁：没桥。《哀时命》(汉-严忌)：“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去故乡赋》(梁-江淹)：“若济河无梁兮，沉此心于千里。”

累累：《十五从军征》（汉）：“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梁甫吟》（汉乐府）：“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大意：忧愁袭来俺佩上匣剑，再次登上小园北的山冈，瘴气弥漫猿鸟落地，江峡干旱南天白日昏黄。此时秋风也已吹来，大江又开始浩浩荡荡。登高想着何时前往，可山川动荡水上无梁。哀叹那些远征的士兵，离开家乡死于路旁。俺也不能埋到祖父坟茔，累累坟墓个个都一样。

本诗共36句。首4句忆昔日登泰山。某年深秋时，曾登上泰山日观峰四面遥望。接着6句写泰山所望。南望朱崖渺如毫末，东望碧海吹来秋风。西望长安“困用事”，北望燕蓟“蔚强梁”。（前二望衬写。后二望才是重点。难道杜甫登泰山时就有预感？）本来流水应“自朝宗”，但当时已“镇石各其方”。（“朝宗”、“镇石”皆有指。）再8句写当时所想。杜甫想到啥了？当时“国用富”，足以“守边疆”。但朝廷并不满足“守”，而是派出猛将到边远之地拓疆。由此导致戍役太多，农民甚至“废耕桑”。因此中原凋敝，非关自然灾害，而是过度拓疆。“到今”14句写登小园山脚所感。一是由忆泰山而思故乡。因久病故乡难回，虽骨瘦却思绪满腔。二是由南方“瘴毒”、“峡干”而欲归故乡。但秋风又起，江水如汤，俺是“欲济川无梁”。末4句收结。当年那些开疆拓土的征人，大都离开家乡“死路旁”。俺也是远征者。俺死后也不能回到“祖父茔”，只能同当年的征人一样“累累冢相当”。（这首诗有反思安史之乱之意。杜甫认为：导致安史之乱的原因之一是“朝廷任猛将，远夺戎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