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律《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读记

杜甫五律《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读记

（小河西）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百舌欲无语，繁花能几时？

谷虚云气薄，波乱日华迟。战伐何由定？哀伤不在兹。

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

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未息豺虎斗，空惭鸳鹭行。

时危人事急，风逆羽毛伤。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

此组诗作于大历二年（767）暮春，时杜甫刚移居瀼西。瀼西：即西瀼（今梅溪河）之西，详见前篇《杜甫五律<卜居>读记》。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百舌欲无语，繁花能几时？

谷虚云气薄，波乱日华迟。战伐何由定？哀伤不在兹。

百舌：白舌鸟。《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反舌无声。”汉郑玄注：“反舌，百舌鸟。”《太平御览》卷23引《杂说》：“白舌鸟，一名反舌。春始啭，夏至则止。”【参见《杜甫七古“寄柏学士林居”读记》】

日华：太阳的光华。《咏寒雪》（南朝宋-袁淑）：“渚幽寒兮石烟聚，日华收兮山气深。”《和徐都曹出新亭渚》（齐-谢朓）：“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大意：俺这位客居者久久叹息，竟再次与三峡暮春会期。白舌鸟很快就不再啭鸣，繁盛的春花还能开几时？山谷中云气虚薄，太阳久久地照着纷乱的江波。战乱如何才能平定？俺的哀伤并非只因春将归去花将凋落。

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

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

千树橘：《史记-货殖列传》卷129：“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桔，…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言不仕之人自有田园收养之给，其利比于封君，故曰'素封’也。”

封君：受封的贵者。《汉书-食货志下》：“封君皆氐（dī）首仰给焉。”颜师古注：“封君，受封邑者，谓公主及列侯之属也。”

养拙：才能低下而闲居度日（常用为退隐不仕自谦辞）。《闲居赋》(晋-潘岳)：“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送告八从军》(唐-孟浩然)：“运筹将入幕，养拙就闲居。”

全生：保全天性；保全生命。《庄子-养生主》：“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喻旧部曲》（唐-元结）：“劝汝学全生，随我畬退谷。”

麋鹿群：常指隐居山林。如：《金楼子-兴王》（梁-萧绎)：“夷雍之子名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于首阳，依麋鹿以为群。”《广绝交论》（梁-刘峻）：“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

巴渝曲：巴渝舞曲。《后汉书-南蛮传》：“至高祖为汉王，发夷人还伐三秦。秦地既定，乃遣还巴中……俗喜歌舞，高祖观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命乐人习之，所谓《巴渝舞》也。”

大意：在此地既便有千树橘，也不见得能比封君。只是在战乱之际养拙，只是在麋鹿群中全生。因为畏人，俺避于江北草舍，俺旅食瀼西云中。万里之外的巴渝曲，三年来俺已“饱闻”（听够了）。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蓬鬓：鬓发蓬乱。《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逢病军人》（唐-卢纶）：“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秋夜独坐》（唐-王维）：“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翠屏：绿色屏风；形容峰峦排列的绿色山岩。《丽色赋》（梁-江淹）：“紫帷铪匝，翠屏环合。”《游天台山赋》（晋-孙绰）：“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李善注：“翠屏，石桥之上石壁之名也。”李周翰注：“有石屏风如壁立，横绝桥上。”

大意：彩云一会儿阴一会儿白，锦树到早上枝叶青青。身世可悲俺现在两鬓蓬乱，世界之大俺只有一间草亭。吟诵哀歌时间转瞬即逝，醉后乱舞俺要为谁清醒？细雨之中荷锄而立，俺听到江猿在翠崖上哀鸣。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书剑：书和剑；学书学剑（学文学武）。《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自洛之越》（唐-孟浩然）：“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委泥沙：《伤韦景猷》（梁-沈约）：“税骖止营校，沦迹委泥沙。”（脱骖。解下骖马。）《帝京篇》（唐-骆宾王）：“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有涯：《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王臣：《北山》（诗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杂感》（杜甫）：“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

大意：壮年时也曾学“书剑”，后来俺的“书剑”委于泥沙。受聘幕中并非无禄，但人生毕竟有涯。俺在“高斋”中依药度日，遥远的边塞改变了俺青春年华。丧乱后人对君王忠心已破，君王臣子已非一家。

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未息豺虎斗，空惭鸳鹭行。

时危人事急，风逆羽毛伤。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

尚书郎：典“为郎久”。《后汉书-张衡列传》卷59：“尉尨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唐李贤注：“尉谓都尉颜驷也。尨，苍杂色也。遘，遇也。《汉武故事》曰：'上至郎署，见一老郎，鬓眉皓白，问：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以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叶不遇也。’上感其言，擢为会稽都尉。”

鸳鹭行：也作“鸳行”、“鹓行”指朝官行列。《说文》：“鸳鹭立有行列，故以喻朝班。”至日遣兴…》（杜甫）：“去岁兹辰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

大意：欲向皇上陈述济世之策，可俺年纪已老只是尚书郎。战乱至今没有停息，很惭愧俺还在“鸳鹭行”。时局危殆人事危急，就像逆风飞翔羽毛受伤。悲叹江汉大地夕阳西下，到了中宵俺泪流满床。

这组诗五章应合读。首章写瀼西暮春。首联交代时地。俺客居三峡已是第二个暮春。中二联暮春景。百舌无语繁华将尽。云气稀薄波光纷乱。（衰颓之景纷乱之景。）末联直叙哀伤之因。俺哀伤的不是春暮不是“谷虚波乱”而是战伐不定。

次章写瀼西草屋。首联写贫瘠。在这儿有“千树橘”也难比封君。中二联写客居瀼西原因。俺因“干戈”“畏人”养拙全生于此。（“畏人”二字含蓄。参读《入宅三首》中“花亚欲移竹”、“衰年不敢恨。”）末联表达情绪。滞留此处非因喜欢，边塞“巴渝曲”俺早听够！

三章写草屋生活状态。首联写瀼西天气。阴晴不定，夜里常雨，早晨雨后树青。后三联写生活状态。“双蓬鬓”老无所成，“一草亭”居无所归。“哀歌”、“醉舞”无可奈何。末联以景言情。细雨之中荷锄立时，俺听见江猿哀鸣。

四章承上章“身世”写感想。一：曾“学书剑”但书剑“委泥沙”。二：“事主”有工资，但事情有终结。（严武死，这段“事主”结束。）三：客居“绝域”地，伤身改年华，现在靠服药度日。四：战乱之后臣子丹心已破，王臣已非一家。

末章承上章“王臣”写世乱年衰之感。前二联叹无能为力。俺也想上“济世策”，但俺只是个年老的尚书郎。看到战乱未息，俺惭愧身在“鸳鹭行”。后二联收结。国家形势是时局危殆，自身状态是风逆毛伤。看着江汉日落，到半夜俺“泪满床”。（“落日江汉”意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