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是一开始的大雪。它霸占在Z市这座城市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人们不再是对它嘟嘟囔囔的念叨，而是破口大骂，还有那些不称心如意的恶毒诅咒。不过所幸，它终于停了。大雪在这个小城里过了它一个多月的时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漫长旅途中不起眼的三十几天。只是这对于居住在Z市的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大雪就停了。我不知道它是在夜里就停了，还是在早上我没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雪终于停了，终于离开了Z市。我想，也许是许多人虔诚的咒骂驱逐了它，让它不能再在Z市的上空猖獗。大雪一停，带走了雪花，却忘了带走寒冷。
大雪停后，期望中的温暖没有如期而至。寒冷在Z市的每个角落愈演愈烈，回家的时候，看到因为寒冷死去的小猫小狗比之前的还要多。我以为大雪停了就是晴天，没想到大雪只是冬天渐深的一个征兆。大雪之后才是冬天的真正面目：寒冷，无情。
雪停了，巷道里的积雪也随着日子过去慢慢融化。融化后的地面，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它不是湿漉漉的，也不是带着垃圾的黑土。我看到的是，积雪下面的地面是冰还要坚硬的地面，它不是湿漉漉的，也不是黑色。它是干燥的，上面结着厚厚的冰，带着光看下去，会看到一个光怪陆离又曲曲折折的景象，像是迷宫，又像是弯弯曲曲的巷道。你看不到一个人在里面，你会看到自己的一张狰狞凶恶的脸出现在镜子般的地面。不管你怎么踩，怎么躲，也逃不掉。
现在每天回到家里，江家胜是不出意外的坐在房里的。就算没有，你也可以在厨房里发现他的影子。我能看出他眼里的忧伤，可是我无能为力。他想出去，他想继续支撑起这个家。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明白，我也明白。所以他每天都在为这个困扰，为这个深感不安和自责。
回家的时候，江家胜坐在床上对我说：“江东阳，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放下书包就拿起了桌边的围裙去了厨房。江家胜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没有为大雪的消失有所轻松。在他的世界里，在Z市经历的冬天比我要多得多。他明白，大雪停了，并不代表冬天的过去。相反，它是冬季另一种的存在的方式。
饭桌上，不带温暖的光明从窗户的破口出照射进来。光点就像是割裂的布条，散射在屋子里。抬起头来，你可以看到散光和萤火虫般，晃晃悠悠地在眼前活动着。饭菜上白气袅袅升起，在光里面有一个个浮游的小白光。
“我……”我说了一半，努了努嘴，接着说：“我想在寒假里，去汽车站做工。”听到我的话，江家胜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我对此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放下饭碗，我说：“对，没错。我是知道了你在汽车站干嘛，外婆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缓和，不想把自己和江家胜搞得再饭桌上说不出话来。
我在口头上虽然没有喊过他父亲，但是他是我的父亲，这是个事实。我不能改变事实，因为我体内的血液里还有他的二分之一。我否认不了这件事情。母亲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刻，应该也是义无反顾，死心塌地。母亲让江家胜进入她的身体，那么我也要承认我是因为江家胜，才可以在母亲的体内钻出来的。
江家胜的表情变得焦躁，我知道这个表情，接下来他就会发脾气。
江家胜脸色难看的说：“我不允许。”他的口气依旧是那么不容抗拒，但是他忘了，他不再是那个我童年时候的江家胜。他的话和拳头在我面前，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的震慑力。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把他打倒在地。这是之前我的想法，现在没了。
我语气平和地说：“我只能这样。”他那么说，只是不想他在过去十几年积累出的威信在我面前变得毫无作用。但是，我只能让他明白，他老了，真的老了。有些事情，他再怎么死死抓住不放也不可能与苍老这个“对手”抵抗。在这场耗费了大半个世纪的博弈中，他最终还是在半个世纪后输了。
时间把我们每个人都裹挟着向前，但还是有很多人活在过去。他们醉生梦死，用过去的事情不断折磨着当下的自己。他们渴望苍老，渴望遗忘，但结果就是在一次次的折磨下，他们把自己弄的生不如死。
“不，你不行。”江家胜激动地用左手拍起了桌子。这是外婆走后，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发脾气。也可以说是，我长这么大来，第一次见到他以这样的形式发脾气。因为以前从来就没有机会和他这样面对面坐下来吃饭，甚至是说话。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也很讨厌。这样让我和江家胜在一个难得的氛围里，做了使我和他都不感到愉快的事。
我也站了起来，江家胜在我面前就像是个小孩。我把他轻轻按到座位上，语气底下地说：“必须要有人去接替你的担子，因为我们还要生活，因为我不想你出事。”我低着头，努力不让情绪有进一步的发展，努力地压制着想要在体内跑出来的情绪。
我把手放在江家胜身上，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江家胜伸出了他长满茧子的左手放到了我的下巴处，我的眼泪也瞬间就放弃了坚持，从眼眶滑落到脸颊，再从脸颊上掉到他的手上。我的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他把我的头抬起来，我立刻就松了手，把头偏到一旁去了。在江家胜面前，我不想他看见我哭。母亲死了，就剩下他和我。我不爱他，但是我也不能不管他。他用后半生来还他所欠下的债，我也要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他的后半生。我不知道这叫什么，是叫亲情，还是叫做在乎自己在乎的人，不论代价。
江家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同意。”他的语气也带有不甘，还有难过。
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回过头来就看到了江家胜在呜咽的哭泣。这已经是我好几次见到他哭泣了，以前的他是从来没有的，起码在我面前没有。原来，人老了会比年轻的时候哭的伤心和频繁。年轻的我们，内心对很多东西都充满了不屑和不服，我们会承受下来，再去努力接受适应它。
老了以后，年轻时候的偏执都变成了脆弱。我们不再和年轻时候一样，无所顾忌。我们害怕愧疚，害怕死亡，还害怕失去和拥有。一切将要在生命中失去和拥有的东西都会使我们感到不安，老了的我们只需要一成不变和墨守陈规的生活状态。我们会为生活中一个打破习惯的小细节担心上半天，也会为即将要改变的生活习惯忧心忡忡。
江家胜同意后，我的寒假不再和其他人一样。即使我从来就没有和其他人相同过，但也没有尝试过进入那个人流复杂的汽车站。那里将是一个全新的地方，我会认识到许多不同的人，其中或许还有殴打江家胜的城管。不过，我别无选择，只有小心翼翼地接受它，并祈祷不要落得和江家胜一样的下场。
江家胜也好，我也好，我和他输不起。现在江家胜伤了，在他能做工之前，我必须尽全力做工。因为只有这样，我和他才可以继续活下去。现在，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能鼓舞我的心的了。活着，是多么美好又困难的一个词。
不止是江家胜在还对我童年时候欠下的债，我也在还债。我在还江家胜失去母亲的债，他爱母亲。是我间接地杀了母亲，他有理由恨我，也有理由虐待我。但是他都没有，我只是在童年受到了一些应有的惩罚。不管怎样，我还活着，母亲却死了。
做工的前一天晚上，江家胜对我说了许多他做工的技巧。比如首先就要对Z市的路线要了如指掌，不过只要对一些大街和马路熟悉就行。那些像自己住的这个巷道，不用去管。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找人帮自己干那些重活，他们对这些本身就精通。也不用去记一些繁华的大街道，那些有钱人也不会找他这样的拿东西，那样会让他们觉得丢人。只有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人才用得着自己。
我第一次了解，做一个他这样的“挑夫”也要想这么多。若是找了一个穷人，会被拒绝。若是找了一个富有的人，会被狠狠的羞辱一番。这难道就是生活吗，生活也要察言观色，因人而异的区别对待。
在决定在做工之前，我还遇到了一次周舟。那时候的她，没有和顾笙在一起，也没有和刘凯他们一帮人在一起。我是在巷道遇见孤身一人的周舟，她那次见到我，没有和往常一样逃避，我也没有和往常一样躲开。
也许是发现，只有在上学时和一群不认识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可以稍微减轻一点对孤独和失落的感觉外，其他时间都是在被这两样东西深深包围的。
我问她和顾笙之间的事情，她只是说一言难尽。我就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知道，我和她的谈话只能进行到这里，不能再往下说了。那是只有作为朋友才可以问的。而我，和她已不再是朋友了，最多算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周邹也问了我一些事，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明白那个道理，所以也不再深问。
那一次后，我就没再遇到过周舟。也许这一个寒假都遇不到她了，在她睡觉的时候，我就要和弄堂的其他人一样起来去汽车站做工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夜风，眼皮也重重的合上了。
隐隐间，我好像也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和江家胜一样，我也开始打鼾了。那不是累，那是想忘记痛苦。
现在，我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