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伊朝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建王朝,在大伊之前的朝代,还处于奴隶制度,虽然大伊之前的卫朝后期,已经开始了半奴隶半封建的过渡,却依然延续着奴隶制下最使人痛恶的殉葬制度。卫朝时,对于君王、诸侯、公卿大夫的殉葬规格有着严格的规定,只是就算同等爵位的诸侯国,也有国土大小、国力强盛之分,再加之天灾人祸等不确定因素,历史上竟多次出现,堂堂一国之君,因为凑不齐陪葬的奴隶人数,死后竟多年密不发丧,更有甚者,一瞒竟达数十年之久。也因于此,诸侯们从最开始的恐于事迹败露,到后来意识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不曾想,此事竟成为了诸侯们纷纷称王,自立门户的导火索。一时间烽火四起,从王室征讨到后来的诸侯兼并争霸以及奴隶们的揭杆反抗,战火长达百年之久。
为着王朝长远计,卫天子不得不将殉葬制度大肆修改以及废弃,并开始了向封建王朝的过渡,诸侯们因此再无策反之由,加之那时卫朝气运确盛,原本伺机而动态度不明的诸侯们,纷纷投名于天子,这才渐渐平息了战事。只不过,百年战争所留下的创伤,却也为卫朝国力的衰退留下了隐患。
时间为人们留下了历史,却同时也使得人们忘却了曾有的事迹,更忘记了历史上留给我们的教训。卫朝最后一位天子,甫一登位便大兴土木修葺宫殿陵墓,陵墓修成之时,除去依照惯例将修建寝陵的死犯填埋外,之后又陆陆续续将十余万青壮年奴隶送往坑杀,要知道,即便是在卫朝之初,殉葬制度最盛之时,天子陪葬之数也不过万余,然而这位末代天子在陪葬数多于先祖们十倍有余的情况下,却并未满足于此,在他看来,其身为天下共主,死后若仅得奴隶相伴,实在有失身份,苦思之下,竟将主意打到了诸侯公卿身上来。这事倒也算不得新闻,历来便有忠耿之臣,自愿陪葬于天子,以期死后伴驾于君侧,只是这位天子的心思却远远不满足于此,在自知将不久于世后,当即下令召集天下诸侯进京,然后竟在朝会之时,殿前鸠杀近千诸侯以及百余公卿,此等天人共愤之事,莫说在卫朝,自鸿蒙伊始,都未曾出现过此等奇闻,如此大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想要隐瞒下来,是绝万无可能。索性,瞒不过就不瞒,这位天子当机立断,第二日便安排天使到各国报丧,宣称该国君自愿殉主伴驾,令该国世子即刻即位,世子们不知内情,自然不敢违抗圣旨,只得依旨安排即位事宜,纵使有人猜疑,也万万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这般猖狂灭绝天理之事,只以为自家君父是受到那些愚忠之人的蛊惑,加之身处群臣盟誓之中,骑虎难下,难以独善其身,才不得不以身殉主。况且之前的百年战争,近半诸侯策反混战,都未曾动摇到卫朝根基,依然被卫天子扭转乾坤,开创中兴之举,诸侯们难免心寒,就连一些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内幕者,一时之间竟也不敢妄动。
因为这般顾忌,当时还为伊国世子的正王得知诸侯公卿殉葬真相后,联络诸国群起而反,不但未得到响应,还险些为邻国自发组成的勤王之师所灭。也正是感念江山得来之不易,更因其父之死因,正王深恶这位亡国天子之残暴,将其谥号定为“辜”,并取缔了延续了数千年的殉葬制度,《刑典》中明文规定,无论王侯公卿,凡有此恶习者,削其爵位,灭其三族。
然而,令当年立此法典的正王万未想到的是,此法虽使得相当大一部分人免于妄死,却也开创了大伊朝延续了几百年的“殉主”风气,面对这样的结果,正王无可奈何之余,却也感叹了一句,“忠孝者,至真至善也。”
云水仙之父,燕国世子因狩猎意外坠马,薨殁于当场,“意外”的结论避免了燕国朝野内外掀起滔天巨浪,却无力改变世子亡故的事实。在燕世子逝世的当天,陪同他一同狩猎的三十二名死士与六名谋士,当场自尽殉主之人过半,余下的十三人,在将主子与同伴遗体护送回世子府邸,将事发经过交待清楚后,也都于当天夜里殉主而去,无一人再看见第二天的日出。
小言的父亲苏敬轩,原为没落贵族,因感念燕世子的知遇之恩,自愿为其家臣,当日虽未陪同世子同往狩猎,却也于当夜殉主而去。出嫁从夫,当悦歌公主难产而薨时,春嬷嬷虽曾为其贴身侍女,却因为要为苏家承继香火,当时身怀六甲的春嬷嬷得以保全了性命。然而正应了命运多舛这句谶言,云水仙出生三天后依然不能进食,三位原本经过千甄万选的乳母竟无一人能近得了小郡主的身,稍一靠近便引得小郡主啼哭不止。责问之下才知这是幼儿寻母所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只需亲母哺养便可无碍,只是悦歌公主早已在郡主出生之时已然魂归当场,又何处去为郡主寻得亲母哺养,眼看仅存的云氏嫡系血脉就要夭折,对已痛失爱子的燕国国君夫妇,可谓是雪上加霜。
经过诸番献策,太医们一致认为,郡主定是凭着气息判断出三位乳母非是其生母,才致如此排斥,只要找到一个与世子妃气息相近之人,或可迎刃而解,而在燕宫之中,与世子妃气息最相近之人,除去同为王室血脉的君夫人,眼下便只剩下与世子妃自幼朝夕侍奉其长大的春嬷嬷了。君夫人当即命人去世子府将春嬷嬷接至宫中,一试之下果不其然,原本除去君夫人怀抱,任何人靠近都哭闹不止的小郡主,在春嬷嬷怀里竟也变得异常的乖巧安静。只不过那时春嬷嬷孕期方才七个多月,别无他法,只能将其引产。小言才刚落地,春嬷嬷甚至都未来得及看上小言一眼,便急急的赶去为郡主哺乳,之后便是夜以继日的对郡主的照顾,除去每年年初陪同郡主回世子府小住,接受家臣奴仆的朝拜这段时日,春嬷嬷方才有时间对小言看上一看,却也是仅止于此。
君夫人见着春嬷嬷照顾郡主有功,思及其为着燕国宗室血脉,所作之牺牲,可说是衷心可嘉,当即封春嬷嬷为三品诰命夫人,并将原本为云水仙准备的乳母指派为其照顾女儿。能被选为郡主乳母自是经过层层筛选,无论是其自身有无病史、品德才学是否具备,家族三族三代内是否有作奸犯科等等,都是考量的标准。只是谁都未曾想到,原本邻里争相夸赞的贤慧妇人,见着春嬷嬷因养育郡主所得风光,暗生妒恨,认为是春嬷嬷夺了她的富贵,竟私下里虐待小言解恨。春嬷嬷从照顾郡主开始,为其忙前忙后,整日兢兢业业,从未让郡主离开自己视线半步,一恍数年,未曾因着郡主以外的任何原由出宫过一次,而小言因着是世子府家臣之后,自然得住在世子府中,而她因着父母的功劳,在世子府内有独立的院落,原本这样的安排是对功臣的赏赐,却不想倒成了方便那恶妇行事。直至小言五岁时,因着多年来从未惹人生疑过,那恶妇的胆子越发的大了起来,竟然在郡主回府中小住期间还敢虐打小言。或许是自小所经受的悲痛生活,小言的心志不是一般同龄小孩所能比得,郡主回府中小住,春嬷嬷自也是要跟来的,小言毕竟为她所生,这段期间,说什么也是要过来看上一看的。只是那恶妇十分谨慎,从不在小言身上留下伤痕,在春嬷嬷过来看小言时候更是半步不离,小言自幼受她虐打,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告发于她。
郡主每年回府中小住,都仅有半月,一连十天过去了,那恶妇原本见小言渐渐长大,担心事迹败露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以为是这些年来小言早已被她打傻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小言见那恶妇果然上当,这才趁其不在,偷偷翻墙出了院落,只是毕竟小言才五岁,好不容易依靠爬树翻出了院落,却已耽搁了太多时间,这边刚刚逃出,那边恶妇便赶了回来,一回来,发现小言竟不在屋里,这还了得,不用想也知道小言去了哪。这恶妇当初既然能被选为郡主的乳母,自然不是蠢笨之人,转眼便想好了应对之策,她确信未在小言身上留下任何伤疤,到时只要打死不承认,以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温良,谁又会相信一个五岁孩童的指责?
那恶妇急急追了出来,小言虽在她之先,但因着人小腿短,加之本身的不足之症又被虐待多年,整个人瘦骨嶙峋,小小的人儿看上去只怕是风一吹便要倒,又怎会不被追上呢?那恶妇在花园中见着小言,一把将其抓住,便要将小言拉回去收拾,小言深知此番若是被她拉回去,只怕会被活活打死,又怎肯乖乖跟她回去,当即是又抓又咬。那恶妇做贼心虚,本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小言怎样的,但一不留神竟被小言抓出了几道血口子,当即怒不可遏,想到若是真的被这死丫头告了状,就算没有证据,不能将自己怎样,但是人言可畏,若是传扬出去,定然对自己的名声有损,而且到时就算侥幸留了下来,大家也会对自己的举动多加留意,只怕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如这般好过了。加之她将小言拿做出气筒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对于凭一已这力将这么多人蒙在鼓里,对于自己的机智可说是得意至极,不曾想到头来竟被这小鬼头摆了一道,实在羞恼异常,也不管还在外面,反正四下无人,也就不管不顾打了起来。或许正如戏文中所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日活该是时候到了,这边正打得兴起,却刚巧被带着郡主到园中游玩的春嬷嬷瞧见了,春嬷嬷这些年来为着郡主,对女儿可说得上是不闻不问,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她看来,自己所做所为,既无不妥也无不对,只是小言终归是她的女儿,要说她心中对小言无一丝愧疚那也是绝计不可能的,原本以为女儿虽不是自己亲手所养,却也算是福气所至了,毕竟这负责带养女儿的妇人原本是为郡主挑选的,自然是让人放心至极。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如今亲眼见着女儿遭此恶待,一时之间,春嬷嬷想死的心都有了。
舒适的马车内,云水仙坐在软榻上,小言随意的坐在她的脚边,马车行驶得非常快速,坐在车内,却并不会觉得摇晃,轻微摇摆的弧度,使得人坐在车内特别容易犯困,小言努力的睁着眼睛,却抗不住眼皮想团圆的决心。
“想睡就睡吧,到了我叫你。”云水仙轻声道。
“奴婢不困。”小言摇头道。
云水仙笑了笑,轻轻拉着小言的耳垂道:“大胆,竟然敢骗我。”
小言赶紧护着耳朵,十分配合的委屈道:“郡主英明,放了奴婢吧。”
“要放了你这奴婢也非是不可,只是你得先说说,可是还敢忤逆于我?”
小言微微撅着嘴,道:“奴婢不敢,郡主您就大慈大悲,奴婢再也不敢了。”
云水仙放开小言的耳垂,却见小言并未有依言睡觉,而是定定的望着自己,知她有话要问自己,道:“怎么了?”
“郡主,你有心事。”小言肯定道。
云水仙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觉淡了几分。
小言见郡主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天色方亮,街上行人并不多见,不过三三两两,直到了南城门,等待进城的人们正在城门口整齐的排着队伍,依照顺序有条不紊的进入。
一行二十几个身骑高头大马的黑衣大汉,将一辆朱漆木制双驾马车护卫着前行,这些黑衣大汉身形虽略有差异,却个个都面沉如水,双目精光内敛,腰间具都戴有佩刀,也没见这些人如何凶神恶煞,却偏偏让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心里打鼓。此时城门已经开放,自然不用像上次一样闹出动静来,只是郡主出行,非比寻常,虽然并未有摆出仪仗,光这架式也足已威慑一般宵小。
见着这一行人,还未用守卫提醒,来往的人们便自行让出一条道来,守卫虽然面色恭敬,却还是在对方领头之人将一块金色腰牌亮出后,才退至两侧放行。
青牛山距燕国国都平城不过三十余里路而已,青牛山不高,也就是稍大些的小山丘,山势平缓,道路也还算平整,虽比不得官道,却也相较一般的山路要好走得多。
一路顺着山路向山上行走,直到山顶林中一条小溪旁方才停下,小言扶着云水仙下了马车,黑衣大汉们已经翻身下了马,恭敬的立在四周。云水仙带着小言过了木板简单搭建的小桥,走进了位于溪水另一边的茅庐中,其余人则都留在了原地,无一人再跟过来。
进到由篱笆围成的小院,三间茅屋看上去十分的简陋,让人忍不住怀疑,若是遇上刮风下雨,是否会就此倒塌下来。一头干瘦的黑色毛驴懒洋洋的站在院中晒着太阳,见到家中来了陌生人,完全没有发声示警的意思,既不怕生也不亲近,依旧自顾自的玩耍着。
云水仙在正门前停下了脚步,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师傅。”
“进来吧。”过了片刻,屋内响起了老道懒散的声音。
小言走到云水仙身前,将虚掩着的木门轻轻推开,中间为堂屋,除去一张木桌子四条长凳子,再无他物。小言跟在云水仙身后走进了屋内,进了右手边的房间,房里窗户大开,显得十分明亮,只见老道正盘坐在炕床上,双眼微闭,神情平和,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显得高深莫测。床上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青色包袱,老道出入宫中从不带行李,也就是说这个包袱绝不是他昨夜回来后还未来得及整理,如此一推算,显然是老道有了出远门的打算。
云水仙走过去,在小几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看了看几上的包袱,又看了看老道,几番想说些什么,最后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老道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云水仙的神情,不急不缓道:“决定好了。”
云水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道:“我不知道。”
老道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下文,半晌,云水仙才道:“昨夜我整夜未睡,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这么多年来,燕国没有我,依然是燕国,王室没有我,也依然是王室。可是突然之间,仿佛所有的事都汇聚到我身边来了一样,我唯一能想的就是逃走。”云水仙又叹息了一声,接着道:“直到司晨钟响后,我才发现我竟然连怎样逃走都不知道,当然,这并不足以动摇我的决心,不认识路没关系,饮食衣行我一样不会,又有谁是天生就会?这些我都可以学……可是我发现我还是走不了,因为我就想到了祖母、小言、还有春嬷嬷,小言跟春嬷嬷我可以带着她们一起走,可是祖母呢?她又怎会跟我走,她为燕国君夫人,她有责任守护这个国家,而我呢?我身为燕国郡主,就没有责任了吗?还有长信宫的宫人们,他们从进长信宫的那天起,就将生死交付于我,而我却又在做什么?我竟将他们弃之不顾,就因为他们对我而言不及祖母、小言她们亲近,我就可以将他们弃之不管吗?”
“不错不错,乖徒儿总算是悟道了?”耐心听完云水仙的一番倾诉,老道目含赞赏的说道。
“道?何为道?”云水仙眼下一片茫然,老道却说她悟道了,怎叫她不一头雾水。
“大道三千,皆可为道。执可为道,变亦可为道,心系天下可为道,了无牵挂亦可为道。大道无形,大道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道法自然。”老道随意道。
老道一席话使得云水仙如醍醐灌顶,自幼她因着身患怪疾,前途未卜,她一直过着放任自流,自由自在,且过一天是一天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师傅告知她,她的病已好了,她不用再遗憾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她便想着陪伴祖母安度晚年,待祖母百年之后,带着小言春嬷嬷追随师傅远离红尘寻道。然而,因着昨夜里祖母突然告知的真相,云水仙发现现有的生活再次被打破,并且相较于上一次,这一次的变化并不是她所乐于接受的。其实这种种演化,不过是道中的“变”,当然,在选择“变”的时候,她依然有机会坚持“执”,只是随着身体的健康,心境也随之改变,她看待事物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最开始因着她只看到“自己”,所以她可以过着放任自流、自由自在的生活,然后她又看见到了“四周”,所以她开始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够快乐,再然后她被迫看见了真实的世界,这样的转变,已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本能的就想要逃,可是人虽能逃,但所闻所见已然留在了心中,又如何逃得出来?心系天下是为责任,了无牵挂是为自我,她在两难的魔障里争扎,却全然不知心随缘至,天竞物择。自然万物,万变不离其宗,事事难绝对,不过是无可无不可。
想通这一切,云水仙也随之放下了心中的苦恼,嘴角不由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道:“多谢师傅指点,徒儿受教了。”
老道笑了笑,道:“万法皆在我心,若你自己放不下,指点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