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又提那酒……
他那淡淡的语气里,怎么听都暗含着一丝揶揄调侃的味道,曲烟烟的脸腾地一下子直红到了耳朵根。越是羞愤窘迫,脸上越是要极力做出镇定淡漠的样子,她索性跪直了身子,垂着眼帘,板板地道了一句:
“早醒了!哦,多谢万岁爷赐的醒酒药。”
“醒了就好。要不然……”明渊呵呵笑了两声,无限地意味深长。
刚踏出宫门的一瞬间,他还是阴沉着一张脸,而现在的语气里倒有了一点点轻松愉悦的意味。虽然这变化很细微,曲烟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
联想到翠翠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曲烟烟心里又是一阵纷乱,唯有极力绷着脸,更深地低下头去。
明渊却又不急着走了。他把迈步上辇的那只脚收了回来,闲闲地摸着下巴,很随意般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太后召你?”
“不,不是的……!”翠翠慌忙伏地叩首,结结巴巴地抢着答道:“因为奴婢和烟烟久别重逢,奴婢一高兴就忘了规矩,想着太后娘娘赐给奴婢的点心还没动,就……就死乞白赖地非把她拖了过来,想着和她一起尝尝……是奴婢的错,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奴婢罪该万死……和烟烟没有关系!”
宫里没有主子的令,不能随意行走;何况天色已晚,各处都已下了钥,论起来,她们已经触犯了宫规。而且明渊之于翠翠,就恍如天神和阎罗的双重存在,令她闻之变色,见之胆寒。
更何况,姚太后强行赦了她们姐妹的罪,等于拂了明渊的面子。明渊对母后自然不好发作,但在慈恩宫里偶然看见翠翠,从来都是面色阴沉目光森冷的,令她避之惟恐不及……但此时,令人意外的是,她这里照旧被吓得六神无主抖衣而颤,而明渊却一反往日的严厉,居然定睛看了她一眼,还点头笑了笑,缓声道:
“你还挺有两分义气的么,怪不得她这么关心你的死活。”
他嘴里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曲烟烟,虽然语气淡淡的,但配着这么一种夜色迷蒙灯影氤氲的情境,从天子口中闲闲吐出的这个“她”字,竟带出了一种奇异的温柔。
曲烟烟心头有片刻的恍惚,而明渊却浑然不觉,只顿了一顿,便轻描淡写地吩咐翠翠:“你把她带到母后那里去吧。”
带到……姚太后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
曲烟烟和翠翠面面相覻,又不敢询问,只能嘴里含糊应着,慢吞吞站了起来,待走不走地往宫门里挪了两步。
而明渊亦没有上辇离去。他忽然改了主意,扭头对身后的王喜贵道:“才想起来,刚刚有句话忘了和母后说了,朕得再回去一趟,等会再回天乾宫吧。”
他潇潇洒洒地折转身,复又信步往慈恩宫里走。曲烟烟和翠翠慌得连忙刹住脚步,侧身避让到一旁,请皇帝先行,两个人同时越发惊异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万岁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王喜贵手中拂尘一挥,示意小太监们继续原地等待,他则躬着腰亦步亦趋地紧随在明渊身后。经过曲烟烟面前时,他意味深长地朝她一笑。
……
曲烟烟笔直地站在慈恩宫正殿外的铜鹤旁,浴着如银的月华清辉,但见满院花木扶疏,凤尾森森,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昔之感。
直到一盏茶后,翠翠从里面掀帘走了出来,含笑向她招手,曲烟烟这才醒过神来。
“瞧瞧,我没有猜错,你果然入了皇上的眼了……”翠翠附在她耳边,唇边带笑,轻轻道了一句。
“怎么……什么事?”曲烟烟心里扑通一跳,直瞪瞪地抬眼瞅着翠翠,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反正是好事!”翠翠轻轻一扯她的袖子,笑嘻嘻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笑容有些狡黠,“别耽搁了,太后宣你呢,快进去吧。”
姚太后已卸罢了晚妆,此时穿了件雨过天青的素色锦袍,正端端正正坐在正殿东次间南窗下,一边伏案抄经,一边同坐在外间的姚太师说话。
明渊则站在姚太后身侧,负着两手闲看她抄经,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来。
曲烟烟走进正殿时,太师姚子谦正坐在金丝楠木圈椅上,一手掀开案上青玉香鼎的盖子,另一手执了铜箸,从香盒里检了两块龙涎香,闲闲地投进鼎中。
前世时,曲烟烟对这位当朝太师的印象不算太清晰,只依稀记得当年明渊还是太子的时候对他又敬又怕,因为这位身兼太师少师和兵部大司马多职的外公为人既严厉又倨傲,用戒尺抽打当朝太子的手心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下手极狠,毫不留情。
多年以后,自己进宫为妃的时节,姚太后已经常年居于佛堂了,作为太后娘娘的父亲,这位当朝太师自然也就不便出现在后/宫里了。所以曲烟烟基本没再和他见过面。
但是少年时对姚太师的敬畏还留存于心里,是以曲烟烟一踏进慈恩宫正殿,乍一看见姚太师居然端坐在那里,一惊之下连忙低下头,敛衽屈膝,向他行下礼去。
姚子谦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伟,鹰鼻狮目,虽两鬓微霜,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坐在那里如虎距龙盘一般,气势慑人。
曲烟烟向他行礼,他连眼皮都没抬,只自顾自用手将那鼎中散出的龙涎香气徐徐拂入鼻中,遂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目细细品味,如入了定的老僧般目中无人,超然物外。
曲烟烟便识趣地悄然走到东次间外,隔着珠帘向内叩首,口中道:“奴婢曲烟烟,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姚太后抬头向帘外瞧了一眼,搁下笔,淡淡道:“起吧,近前说话。”
早有宫女打起帘子,曲烟烟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肃着两手缓步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在当地站定。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明黄的身影已从姚太后身旁闲闲走开,慵懒地坐进了一张杨妃榻里。
姚太后定睛看了曲烟烟两眼,淡淡道:“这不就是王喜贵从民间选进宫里,又被我遣去浣衣局的那女子么?”
明渊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笑道:“母后好记性,那么一大群女子,您居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姚太后皱了眉,面色有些黯沉。默了片刻,还是极力平心静气地缓声道:
“皇帝特意又返回慈恩宫来,不会就只为了告诉哀家一声——你想让这女子到天乾宫做个奉茶宫女,去御前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