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两排大红羽纱宫灯摇曳出满地细碎的光影。一名身穿鹅黄宫装的纤瘦女子正踏着那斑驳的光晕,从宫巷那头含笑走了过来。
曲烟烟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翠翠……?不,这不可能……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啊……?!是我眼花了么……?
她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两行热泪就扑簌簌滑落了下来。因为翠翠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那双如同小鹿般温柔的大眼睛正笑眯眯瞅着她,道:“烟烟,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还是那般细声细气,一如她们初次在冯家相见之时。
曲烟烟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由衷地微笑起来:“你竟然还活着!这实在是……太好了!你……”
翠翠抿嘴笑着,在曲烟烟手背上拍了拍,轻声道:“咱们一会再说这个……”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罗钰,赶紧低下头,脸上却慢慢红了,因掩饰地掠了一下耳边鬓发,这才扭头望向众侍卫,小脸儿也沉了下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万岁爷惦记着曲姑娘手上的伤,特意派人到太后娘娘那里寻了一味金创药,命我火速给曲姑娘送过来……怎么你们竟然敢在这儿伤害她?这要是被万岁爷知道了,你们还打算活着么?!”
这些侍卫们平时只在宫外巡视,对各宫内的情形并不清楚,此时忽见冒出这么个女子,说话义正辞严,身上穿的似乎也不是普通宫女的衣服,也判断不出她是什么身份来历。众人一时面面相覻,倒不敢造次了。
映月对翠翠倒有些印象,心里不由咯登一下。
因为明渊自登基以来,不停地推出各种新政,向民间课重税,已致民怨沸腾;而他驭下也颇为严厉,上自朝廷,下至各省州府已有成百上千的官员被收监,流放,处斩,因此而连坐的家属朋党更是不计其数。这个石翠翠的爹就是其中之一。
据私下里听到的一星半点传闻,好象是说石翠翠的爹不过一介县令,因本县百姓赋税过重,实在难以支撑,他曾在言语中流露出一些对朝廷的不满,后被人揭发,以谋逆罪判了腰斩弃市。他的妻女族人死的死,逃的逃,为奴的为奴,几乎算是家破人亡了。
那日,这个石翠翠在慈恩宫痛哭失声,令姚太后大为动容。亦或是为了替皇帝儿子稍许挽回人心,姚太后不但赦了翠翠的罪,还在自己宫中单独辟出一间净室给她居住,听说过一阵子还会在皇族中选一位郡王给这个孤女作义父呢……
当然,在映月看来,这不过是姚太后故作姿态,曲意笼络人心,以略略平息一下民怨罢了。但这个石翠翠倒实实在在受了惠,草鸡变凤凰,一下子成了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而且,那会从曲烟烟嘴里听说的,似乎她和这个石翠翠关系还不错的样子。现在石翠翠突然跑了过来,这事看起来似乎有点麻烦了……
映月不动声色地缓缓向后退了两步,选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背光处悄悄站着,正看见翠翠从手中捧着的铺着明黄锦袱的托盘中拣出几色丸药给众人看,板着小脸严肃地说:
“你们可看清楚了吗?这是陛下亲赐给曲姑娘解酒和疗伤的药,可见陛下是何等看重曲姑娘!你们这些人,又怎么敢对曲姑娘如此不敬呢?真是太过份了,还不快点放开她们,赶紧散了吧!”
她虽然极力板着脸,但因为年纪尚小,满脸的稚气,说出话来又是轻声细语的,简直就没有一丁点气势。
映月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向前迈出两步,微微屈膝,向翠翠微笑道:“这位就是太**里的石姑娘是么?映月有礼了。姑娘来得晚,并不清楚这事的原委——这个曲烟烟,酒后失态,我们昭仪娘娘的意思是让她到宫门外醒醒酒,谁知她竟和这侍卫在巷子里轻佻起来,简直不成体统!这等触犯宫规的婢子,按例自然是要送去慎刑司的,咱们不过是依律办事罢了……”
翠翠亦向映月屈膝还了一礼,沉默了片刻,才认真地说:“送慎刑司就先不必了吧?头来这儿之前,我和太后娘娘说起曲姑娘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的事,太后娘娘非常赞许,说让我一会带她去慈恩宫,她老人家要见见曲姑娘呢。”
“这……”映月咬了咬嘴唇,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刚才慢了一步,这个曲烟烟今天显然处置不了了,可惜啊可惜!好在她喝下媚酒是事实,酒后乱性也是人之常情,倒不怕她会在皇帝太后面前反咬一口。只有那个姓罗的侍卫是个麻烦,若是被问出他是被兰俊生骗到栖秀宫这里的,可就不太妙了……
她这里正在暗暗心焦,兰俊生倒很镇定,他向翠翠微微一躬身,不紧不慢道:“既是这样,石姑娘可以暂时把这曲姓宫婢带走。不过这个罗钰是我们侍卫处的人,在下按例要把他带回去讯问。”
翠翠眼睁睁看着罗钰被五花大绑地推走了,满心焦急却又无计可施。曲烟烟却深知罗钰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只怕在路上就会被兰俊生以“持刀拒捕,意图脱逃”为由杀人灭口了。
因此,她当机立断,故意扯开喉咙,冲着罗钰的背影高声喊道:“喂!你别担心,只管跟着他们去好了!难不成你泼了我一身冷水让我醒酒,这也是“有私情”的证据么?真真好笑!一会我向太后娘娘禀明冤情,她老人家那般睿智慈悲,定会彻查此事的!你放心好了,谅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显然就是被‘杀人灭口’了!”
罗钰蓦然扭过头来,唇边带笑,越发显得双眸乌黑,牙齿雪白。他瞅着曲烟烟的目光里满含着欣赏,连连点头道:“嗯嗯,多谢宫女姐姐提醒!小的绝不拒捕,绝不负隅顽抗,就老老实实地等候讯问!”
翠翠也已会过意来,立刻便大声附和道:“对啊!一会儿我便向太后娘娘‘如实禀报”……不不不,这事耽误不得,不能‘一会儿’,还是现在吧,我现在就回慈恩宫!”
兰俊生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脸上阴沉沉的,鼻尖也沁出了几滴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