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慈恩宫姚太后那边的首领太监崔德一。算起来品级比王喜贵还略高着半级。
王喜贵乍一见他,不由吃了一惊,但他心思极快,立刻上前虚虚打个千儿,殷勤笑道:“崔总管折煞我了。算起来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吧?太后娘娘凤体可大安了?不知道她老人家有什么事儿吩咐奴才?”
崔德一依旧从从容容地袖着两手,眼风先将站在阶下的两排姑娘极快地扫了一遍,面上笑容不改,慢条斯理道:
“她们可是有面子了——太后娘娘说了,这批新选进来的姑娘,一进宫,即刻带过去先给她老人家过过目。”
曲烟烟站在队伍里,心里微微一愣。
姚太后凤体羸弱,且性情寡淡,早不理宫中事务了,每日只在佛堂里吃斋诵经。便是前世曲烟烟作淑妃时也没见过太后几面。今儿个不过是从民间选了几个姑娘进来,这等芝麻绿豆小事竟然会惊动了太后?
王喜贵显然也没料到会碰上这么档子事儿,顿了一顿,便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曲烟烟走在熟悉的宫道上,两旁的高墙夹峙出一条暗红的天空,傍晚的微风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丝,湿润的空气中荡漾着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那感觉恍如隔世。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记忆。曲烟烟仿佛走在虚幻的梦境中,随着众人一路向太后所居的慈恩宫行去。
慈恩宫内外一片静寂。正殿中檀香缭绕,案上放着两部经卷和念珠,宫人们行走时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太后姚氏侧身歪靠在凤榻上,闭目养神。
前世为妃时,曲烟烟进宫一年多,除了除夕初一几个大日子之外,与太后娘娘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见过几次,也是遥遥地隔着众人,连近前侍奉茶水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姚太后留给曲烟烟的印象模糊而笼统,就是一位温婉,端庄,沉默的贵妇人,仅此而已。可是现在,在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之后,重新站在了慈恩宫内,再一次见到凤榻上这位端庄的美妇人,曲烟烟竟然一下子红了眼眶。
因为她是明渊的母亲。所有的委屈,恐惧,焦虑和愤恨在这一刻统统涌上心间,令曲烟烟直想不顾一切地扑进她怀中放声痛哭一场。
姚太后咳嗽了几声,睁开眼睛,将伏跪在下面噤若寒蝉的两排姑娘逐一打量了一遍后,缓缓开了口:
“你们就是王大总管从民间新选进来的美人儿么?”
她的声音和前世一样,还是那样不急不徐,不带一丝火气。可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呼吸一滞,心中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恐慌。
王喜贵立时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向上叩头,战競競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奉旨出宫,不敢有丝毫懈怠,遍访民间,总算选出了这二十九名女子,都是性格柔顺,善解人意的良家子……”
“奉旨?”姚太后不容他说完,已沉下了脸。“你奉的谁的旨?!皇帝登基未久,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你们这些狗奴才却编着法儿地蛊惑君心,引诱皇帝做出这些个玩物丧志的事情来了?”
一出口便是这样的重话!
王喜贵虽是天乾宫总管大太监,说到底还是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没有皇帝的圣旨,他哪儿敢私自出宫选秀。太后这话分明是在维护天子的颜面,把罪责一骨脑推到了伺候的人身上。
就这一句话,王喜贵就是掉脑袋的死罪。
王喜贵登时伏跪在地上,除了以头抢地,一声也不敢言语。
慈恩殿里又静寂了下来,
二十几名佳丽匍匐着跪在王喜贵身后,更是禁不住地浑身簌簌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路上,她们已完全被王大总管的戾气震慑住了。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杀个姑娘跟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对这些来自乡间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姑娘们来说,王喜贵无疑早成了她们心中的煞神。
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在高高在上的太后主子面前,这煞神也不过就是一只蚂蚁耳。
姑娘们的惶恐和敬畏之心又添了十分。
就在这当口,殿外太监忽然高声道:“皇上驾到——”
稍顷又是一声:“姚太师到——”
曲烟烟只觉喉间一紧,猛地就抬起头来。
跪在她身旁的田嬷嬷吓得连忙抬手,将她的头狠狠地摁到了膝盖上。与此同时,殿外龙辇落地,年轻的皇帝长身玉立地一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当朝太师姚子谦——姚太后之父,也是皇帝的外公。
曲烟烟低垂的视线里有一段明黄袍子的下摆从面前缓缓走了过去。空气中留下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微香。那是他衣袍上熏香的味道,他最爱的茵犀香。是她前世进宫之时,从辽东娘家带来送给他的礼物。
曲烟烟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中的泪用力地憋了回去,在喉头哽成了一大团,连带着整个胸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明渊,明渊……我是你的云萝啊,我又回到你的身边了!你可有感应?
耳听得明渊一路走到了凤榻旁,向太后行过了礼,微笑道:“母后今天的气色很不错啊,昨儿歇得可好?”
姚太后哼了一声,淡淡道:“我在佛堂里待得久了,耳也聋,眼也花,宫里宫外的事越发都不清楚了……请问皇帝,这些姑娘是怎么回事?”
姚太后今年不过四十岁,向来说话平和而温婉,曲烟烟从不曾见她动过怒。今天大概是真生气了,语调里多出了两分严厉,便让人心中陡生惧意。
明渊恭声道:“**虚空,于皇嗣有碍,所以儿子自作主张……
“从淑妃那件事以来,处置了不少妃嫔,的确需要充盈**了,这当然是正事。可哀家想知道的是,放着满朝王公大臣的女儿不选,却跑到民间去选些乡野姑娘进宫来,这是什么道理?是谁的主意?满朝大臣岂不因此对皇帝心生腹诽,你就不怕寒了他们的心?”
姚太后说到这里,声音不由抬高了两分。严肃的面庞上,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定定地看着明渊,不怒而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