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处子之身而进宫侍驾,只怕会定个欺君大罪,冯高氏自然不敢再让曲烟烟去玉米地里给冯虎送饭。
她果真回了西屋,从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里取了曲烟烟的身契折返回来。曲烟烟向她手里仔细看了一遍,倒是并无差错。于是银货两讫。
想不到事情竟然办得这么痛快,三言两句就解决了……曲烟烟心里高兴,盘算着今天在冯家再住一晚,明日就能离开这牢笼了。不过这个时候越发不能放松警惕,因道:“今晚我要一个人在柴房里睡——让翠翠也过来陪我。”
冯高氏知道她这是有意要避开她们,虽然恨得牙根痒痒,但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道:“姑娘心思真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哈!”
……
已是夜半时分。
万籁俱寂,翠翠已经蜷缩在干草堆上睡熟了。之前,她向曲烟烟表达了发自内心最热烈的祝贺。她的笑容那样真诚而灿烂,可进入梦乡之后,那张稚气未消的小脸上终于现出一种落寞而悲苦的神情。
这夜的月亮很大很圆,皎洁的月华从墙上的小窗里透了进来,将两个人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银辉。
翠翠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啜泣,含混不清地叫着“娘!姐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曲烟烟平躺在翠翠身旁,却是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她决定干脆坐起来好好理一理思路。
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忽然听到某种戚戚促促的声响,象是压低了声音的耳语,正从柴房的对面时有时无地传了过来。
那里是西屋,现在只睡着冯高氏婆媳三个。这三更半夜的,她们几个不睡觉,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曲烟烟心中疑窦顿生,当下便提了裙角,蹑手蹑脚走出了柴房。西屋里没点灯,那戚戚促促的耳语声正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了出来,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越显得清晰。果然是冯高氏婆媳三人在屋内低声商议着什么。
曲烟烟屏息静气地走到西屋外面,把耳朵贴在门上,先就听见了王氏在屋里细声细气道:
“她一但进了宫去,咱们家从此再也得不了她一分好处,就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还不算,万一她在宫里混得好了,得了脸,忽然记起从前那些仇来,说不定她还会回过头来整治咱们呢。她那心眼子多的,娘还没见识过吗?所以要依儿媳说呀,干脆不如……”
“不如怎样?”暗夜中,冯高氏苍老而沙嘎的嗓音阴恻恻问道。
王氏那细柔的声音低了下去,轻笑道:“要依儿媳说,就应该从此绝了这个后患,万万不可让她进宫,倒不如把她远远地卖到南边窑子里去。以那小浪蹄子的姿色,卖个百八十两银子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再加上她那张银票,咱们从从容容地就能落下一大笔钱,别说盖几间瓦房了,便是搬进城里做个买卖,那本钱也都有了。而且隔着十万八千里呢,窑子里又看管得紧,她便是想跑回来寻仇也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两全其美了么?便是宫里那个姓王的阉货问起来,咱们只说她突然染了时疫暴病,突然就咽了气。咱们怕那病气过了人,连夜就把她深埋了——难道那个阉货还真有那闲工夫刨坟挖人去?”
曲烟烟在暗夜中大睁着双眼,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是的,她知道她们不是好人,可终究还是低估了她们的贪婪和凶残——在自己把全部的五十两银票都交出之后还不满足,她们,竟然,要把自己远远地卖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去?!
冯高氏听了儿媳的话,“嗞”地吸了一口烟袋锅子,忽然咈咈地低笑了几声,赞道:“果然还是老二家的心思细,做事儿周到。”
旁边的周氏已经按捺不住满腔的兴奋,两手一拍,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好,真是个好主意啊!那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浪蹄子,就欠该扔到窑子里去!怎么着?咱们明儿一早就去找人牙子来?”
王氏“噗”地低笑一声,道:“这事交给不知底细的人哪行?大嫂别急呀,我早就替大家谋划好啦。我有个远房婶子,专做人肉生意的,这件事交给她,包管料理得妥妥当当。只不过她最早也要后日才能过来,这之前咱们还得把‘小姑娘’稳住才成。”
“这有何难?明儿咱们就说到底相处了一场,临走总要好生做几个酒菜替小蹄子送行嘛……”
周氏嘿嘿地笑了两声。
屋子里三个女人还在那里悄声合计着。曲烟烟袖着两手,无声无息地慢慢退后。她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可那对黑如点漆的眸子却如冬夜里的两颗寒星,倏地闪过一丝幽冷的光芒。
太仁慈了。自己实在是太仁慈了,忘记了毒蛇永远是毒蛇,它们不会因为你的避让闪躲而不再咬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它露出毒牙之前,将它一刀劈为两段。
……
第二日。
周氏一大早就推开了柴房的门,满面春风地向内笑道:“烟烟妹子,你先别忙着走,婆婆要治一桌酒席给你送行呢。咱们姐妹总算是处了一场,以前的事儿都是嫂子不对,你别放在心上哈。今儿嫂子下厨做几个好菜向你赔罪,咱们不醉不归!明儿一大早,你大哥会雇辆车拉着你到城里逛去,想要什么衣裳首饰你尽管挑。”
曲烟烟已经起了身,听了这话,便也向周氏微笑道:“嫂子太客气了。既这样,今晚我就陪嫂子喝几杯。”
这一顿席面整治得颇丰盛,从晌午开始忙,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各色菜肴才陆陆续续上了桌。
冯高氏母子和媳妇们全在桌边团团坐下了,唯有翠翠被曲烟烟央去灶间照看一锅肉汤。
白日里王氏已将人牙子暗中接洽好了,眼下这娘儿几个异常兴奋,席间猜枚划拳,闹得不亦乐乎。酒至三巡,嬉笑吵嚷声渐渐低了下去,冯高氏母子们只觉头昏脑胀,一个挨一个地醉倒在床。
曲烟烟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第四次举起酒杯向冯虎殷勤劝酒。冯虎这个最后的清醒者两腮赤红,强撑着满饮下此杯之后,也和其他人一样,终于伏在了桌子上,人事不知。
不久以后,整个西屋里酣声四起,响作一片。
曲烟烟将袖中那个已经空了的纸药包拈了出来,揉成了一团,就着油灯从容地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