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得过去,你到爷爷家去!”
秦兴家飞快从墙上摘下弓箭背上身、拿起门旁的长木叉、抄起火把引燃,又点亮了门口外墙上的气死风灯。
秦永英跟着抓起自己的弓箭,落下栓紧木窗,叮嘱道:“爹,你小心。”并未要求跟着父亲同去。
进了猎人队,只是个开始,之后进山打猎、巡夜守夜,要学的东西多了,她还远不是老手。
而能溜进村里的野兽,都是上下峭壁如履平地的,尤其危险,不是猎人队的老手,即使有一手好箭术,经验不足,配合没有默契,贸然上前,反而碍事。
*****
村里家家户户关紧门窗,点亮了门口的气死风灯——这是村里的规矩。灯火是人的朋友、野兽的大敌。所以,哪怕钱袋子局促买不起灯油的人家,也要在外墙上插一两支火把。
夜已经深了,五松崖的峭壁上,本来只剩稀稀拉拉三四户灯火;锣声一响,你家点灯、我家火把,很快,明亮的长龙醒了过来,上下左右弯弯曲曲十七条,照得整个村子如同白昼。
秦家的石窑都挨着,都在同一条半空小道上。
秦盛财已经披上了大袄、拄着长叉,等在自家门口,等着儿女们聚过来。
秦兴家栓上自家木门,将秦永英送到秦盛财家中,自己与秦兴灵、秦兴宗汇合,一同朝锣声响处去。
秦兴好与丈夫罗定山俩人,进猎人队四五年,也已经是老手。在秦家不算最厉害,放在村里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不过,他们持着武器守在屋内,看顾没断奶的小十二、安慰侄子侄女,并未出去——这事危险,村里的小道又狭窄,人太多,反而不好;况且,秦家总共六户十八口,出了三个好手,已经足够,家里也要留人。
秦永英挨着窗子坐下,静静聆听外面动静。
全村五百来户、两千多口,除去老弱病残,聚起了二百左右人手。分头搜寻之下,很快发现潜入野兽的踪迹。
“是豹子!”
“好大一头!”
“这皮子,啧啧!来了就别回去了!”
山里的野兽,大多不会爬树,上不了五松崖的峭壁。但豹子、猞猁等少数,却有这能耐。所以,夜里偷偷溜进村来的,十之八九是它们。
“朝东大窑去了!”
东大窑位于五松崖中下偏东,乃一个天然石洞,能摆得下五六十张席面。村里休整了一番,不让哪家私用,平时借着遮风挡雨办喜酒,冬天存放守冬用的物件。
“看,它没左耳!”
“什么?”
“它左边耳朵没了!”
“是独耳!该死的东西,都快成妖了!”
“前头的人小心了!”
之后,靠近东大窑的人手追了进去,外面的人屏息等待,声响少了些。
“独耳?!”秦兴好听得清楚,眉头皱了起来,“我第一次进山时,跟它照过面。它厉害得很,不愁逮不着吃的。这会儿离下雪封山还早呢,山里多的是鹿子獐子,它做什么来咱们村?”
“是啊,我们可不好惹。”罗定山也不解。
“这畜生十多岁了,皮毛油亮,一点不见老,再几年早晚成妖。我们五松崖可不会挪窝,要想日子安稳,一定得除掉它!”秦盛财抚摸着长叉杆子,眯起了眼,“不怕它来,就怕它躲了起来不露脸!原本,过几天进山打猎,也该去寻它了……今天晚上,它进来容易,想走,哼哼!那可就难喽!”
秦永英听得大加赞同,重重一点头。五松崖的人,跟附近山里的猛兽妖兽,是死敌!那些特别狡诈、老而愈壮的,不早早除掉,难道还等它们成妖?
敌人,早灭早完事!
此时外头响动又大了起来。秦家人都不再说话,凝神听着。
“它出来了!”是王大虎的声音,“准备咯!”
“笃笃”一阵箭雨;同时,十多人“一、二、三”齐声呼喝——是前头使长叉的。
地势缘故,五松崖杀偷溜进村的畜生,有一招特别简单、特别好用的:推!
推出小道、推落悬崖!
或者推到死角,几下钉死——不提弓箭,长叉先有二、三个头,个个削得尖、磨得利。
溜进来的畜生,大多就一二只。五松崖的好手,却远不止一二十个。畜生的力气,固然比人大,却也大不了那么多!
长叉比刀剑长,使起来,人不用靠近畜生,畜生的尖牙利爪也就够不到人。加上火把、加上后方弓箭,用长叉,便比用刀剑安全许多。
“它上去了!小心!”
王大虎高叫刚落,又是一阵箭雨,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响动:独耳老豹扯烂了一大片竹条网子。
“对面的,畜生来了!后面的,递火把!”
五松崖整道峭壁,大致呈弯月形状,怀抱东南。西边的崖上人家,朝东南;北边的崖上人家,朝正南。两边看得见对面挥手;靠近中间的,箭也射得到。此时,独耳老豹从北崖朝西而来。它后头北崖上,开弓的人未必追得及;它前头西崖上的箭,却正好让它迎头尝一尝!
“老规矩,分批四开!”秦兴灵是女人,嗓音调子高,在这夜里听起来比王大虎的更清楚,“前三开,轮着动手!第四开,半弓预备!”
“是大姑姑!”“是我娘!”秦永毅、秦永敢兴奋地直起了身,对视一眼,眸子熠熠发亮。屋里的秦家人,也都精神一振——秦兴灵的箭术,是村里最好的!
这不是说打靶子,打靶子秦兴灵又没练过双巧手,至少距离、数目上拼不过臂力更好的尤柱山;这是说打猎、守冬!是用野兽的性命比出来的!
“英儿,”秦盛财看向秦永英,“再过十年,这号子,你去喊!嗯,十年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多加把劲,爷爷还看得到。”
秦永敢不大自在地看向秦永毅。秦永毅回看了一眼,低头没吭声。他们两个的箭术,由秦兴灵手把手教出来,放在村里也是一流,但用心不如秦永英,箭术也就差了一截;而且,没拿到去年、前年的桂冠。
秦永英则迎向秦盛财的目光,正色一点头,心中又补充了两个字:不够!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不够在这妖兽夜访的村子里,让她感到安全踏实!
这个世界上,******的战争从未停歇……
只不过是大仗、小仗,断断续续、接连不停的区别。
而秦永英享受过和平,对“安全”两字的理解,跟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差别大了!
一开始,落差之下,恐惧成了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时时抽在她心上……她每一日、每一夜,都比兄弟姐妹、村中玩伴更觉不安。
然而,光害怕是没有用的;怨恨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用。必须直面恐惧,必须把精力和时间花在有用的地方。
她学会了与恐惧相处,她挣脱了怨恨,她放下了过往……
她蜕去了旧自己,生出了强者心!
她渴望安全;她懂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所以,她努力,心甘情愿努力,去为自己赚取安全!
所以,她对实力的追求,比任何一个堂兄弟堂姐妹都用心;对自己的要求,随之更高!
而村中好手的地位与所获,远不足以让她满意……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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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一人领头。
“有!”十数人应声。
“二开!”又一人领头。
“有!”又十数人应声。
“三开!”第三个领头的。
“有!”第三批人应声。
“四开!”四开是留着关键时刻动手的,所以秦兴灵亲自坐镇。
“有!”
这一轮呼喝之间,张弓射箭的人们认准了各自的批次,也鼓足了劲。
“长叉准备!”“一开!”
“一、二——”“二开!”“——三!”
“三开!”“长叉准备!”
外面,号子此起彼伏。然而,并不曾响起独耳老豹的嘶吼。
“老豹子没吭声,那就是没受伤!”秦永英听着响动朝这边而来,心中不安,急促转头,低声问爷爷、五姑姑,“它蹿起来有多快?这都能躲开箭了!”
“打照面那次,它在树上,一眨眼就没影了。过了这几年,它不见老,肯定只快不慢。”秦兴好说不准。秦盛财也摇头:“好些年没进山了。我进山的时候,它还不算成年呢。”
秦永英缓缓地、深深地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合上眼,全神贯注倾听外面的动静。
它拐弯了!拐过了村子中间那一带……
蹿上一层!
跳到下一层!
蹿上一层!再蹿上一层!又快步攀上一层!
扑到下一层!
……
秦永英心神凝聚之下,脑海里渐渐升起一个念头——独耳老豹扑蹿奔跳之间,不仅循着崖上的地形,而且仿佛韵律一般,含有一种独特的节奏!
它被村里视作大敌,可不是平白无故!
秦永英试图抓住这种独特的节奏,于是一边回想着独耳老豹前方的地形,一边竭力从外面的声音中,分辨出独耳老豹的动静。
那一段,全是凿出来的石路;前面,同一层有一步大小的缺口,护着竹网;上一层,石崖凹了一小段,没处凿路,架着粗梁与木板……
它一蹿之下,撞得破木板,但未必撞得断木梁!它要躲箭——它会下!
哗啦啦!
果然——扑下去了!
接下来,同一层的前方,有竹网;上一层不远,也有竹网……
可上可下!
上来了!
是了!独耳老豹速度再快,也还是有停顿!起跳一停、落地一停!
对,就是这样!
它可还没成仙!
秦永英在心中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给自己鼓气,振作起十二分精神,继续聆听……
但这努力被一阵嘈杂打断!
“疯子,你干什么?”“快进去!”“铁锤!”
“爹!爹!”几户之外,卢长安哭喊着拼命捶门,“回来!你回来啊!”
秦永英惊讶之下,蓦然睁眼!
村里的疯子,卢铁锤,也就是卢长安的爹,竟然在这个时候出了门?!
而且,出门之后,竟然记得从外头栓上门?!
他要干什么?
听村里年纪大的人闲话,卢铁锤当年之所以失心疯了,是因为不到一年功夫,连着没了三个孩子。
一个游水溺死,一个失足跌死,还有一个,被山里畜生咬死叼走。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