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于人之间,确实存在正心诚意的师徒关系,这点谁都无法否认。但这种单纯到美好的关系,却不适合于禅房内的三人。
野心越大的人,这种师傅名分的越是没有束缚力。就比如现在的大明帝国皇帝朱元璋,他原先只是明教内的一位小教众罢了,为了能爬的高,看的远,活的长久一点,这才拜在教主石轩的门下修行。
但随着朱元璋慢慢的强大,直到能与石轩平等的对话时,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师徒名分就是个牌坊而已。朱元璋到最后,还不是用诡计囚禁了石轩,这才有后来的大明天下。
唐朔跟‘了然’之间,从根上就不是什么纯粹的师徒。当时的唐朔饿极了,恰好‘了然’口袋中有馒头,所以唐朔就成了皇觉寺内的秃瓢和尚;若是当时是一位屠夫收留唐朔,那唐朔此刻应该是一名扛刀宰猪的小屠夫。
这种根上不纯洁的师徒关系,随着唐朔的逐步成长,其约束力会慢慢的变弱,直到此刻,‘了然’已经和唐朔没有了师徒缘分。
同理,道衍的情况也相差无几。
但既然这场师徒关系是一场有目的,有所求的交易,那就应该有付出,有回报。‘了然’曾经付出了救命的馒头以及养育之情,与之相对应,唐朔,道衍也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谈论给付出什么,这才是‘了然’邀请他们二人来此的目的。
以上的这些想法,都是道衍灌输给唐朔的。当然,道衍的这些理论非常市侩,有碍于唐朔心中对美好事物的幻想,所以自行的转换成了佛家语,看着面前的‘了然’,张口问道:
“佛家讲究因果,既然我与道衍二人曾于方丈主持,因师徒之名结因,那唐某请问,我们二人种此因,得何果?”
“还请主持方丈赐教!”道衍也觉得这样说比较适合当下的情景,抱拳道。
“佛曰:一啄一饮,莫非前定。种何因,结何果。老衲与二位施主种师徒之因,结的当然是善果。”了然高深莫测的笑道。
善果,是慈善之果,是善意之果,是美好之果。
但这种善果不适合他们三人,‘了然’这是在敷衍!
“姚施主,老僧听说你效力与燕王?”‘了然’知道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是没有过多婉转的余地,反而会让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所以就转换了话题。
“方丈的消息倒是很灵通。”道衍诧异的看了一眼‘了然’,点点头道:“燕王是大明功臣,抵御蛮族多年,可谓是功德无量。道衍也想为大明的安定出份绵薄之力。”
“呵呵,在皇觉寺时,老衲就觉得施主心怀天下,不是凡人。有你的帮助,距离燕王横扫蛮族之日,不远了。”‘了然’双手合十,眯眼朝道衍微微弯腰,道:“阿弥陀佛,老衲替大明受苦受难的万千大众,谢过姚施主一片苦心。
他日燕王之名响彻天下,成为社稷之栋梁时,还望姚施主前来国公府,与老衲畅谈一番。”
“这个…………一定!”道衍总感觉‘了然’这番话中另有用意,但就是找不出这关键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唐施主,你是皇觉寺的‘道慧’,虽然是道字辈的小师弟,但如今效力与太子,将来的成就,恐怕不可限量!”‘了然’转头看着唐朔,鼻子微动,似乎在空气重分辨着什么。接着苍老消瘦的脸庞带着微笑道:
“恭喜唐施主,童子功已经突破先天,日后有童子金身护体,想来在武学上的成就也不会比老衲差。待到将来成长到和老衲一样的境界,还希望切磋一二,共同探讨武学,参悟世间大道!”
“多谢主持方丈教诲!”唐朔也感觉到这话语中暗藏着什么,当下只好点头。
接下来,‘了然’变得很健谈,虽然他是修行枯木禅的佛家,但对于世俗大道的见解也很丰富,为唐朔,道衍上了一堂结结实实的普及课程。
面带笑容的‘了然’总给人一种祥和感,若是他的身体能富态些,这种慈祥长者的风范就会越加浓密。
不知不觉,三人在禅房内健谈了将近半日时光,多半是‘了然’在说,唐朔,道衍二人俯首聆听。
当两人从禅房中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山,长出了一口气之后,在道信的陪同下,离开了国公府。
“这国公府就是一个很大的牢笼,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全天候的监视这里,两位能从这里离开,算是万幸!”道信看着国公府内有些阴暗的房间,以及气息诡异的僧众,对唐朔,道衍二人说道:
“既然走了,就别在回来。我不知道你们和师傅之间有什么交易,但我道信,一直将你们当做师弟对待,若是有一日…………有一日我们刀剑相向,还希望你们不要顾忌师兄弟的情分,尽管痛下杀手!
因为和你们战斗,不是我,是另有他人!”
道信说完,用力的将唐朔,道衍二人推出了门外,然后用力的将大门合上。
“大师兄,主持方丈有请!”就在大门被关后不久,一位武僧碎步跑到道信前面道。
“哈哈,果真是神速啊!”道信面色通红,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拍了拍光亮的脑门,大笑着朝禅房走去。
虽然道信的声音粗狂豪迈,但也难掩身上那股子悲凉的气息。
………………
古怪,这就是唐朔,道衍二人对佛国公府的认知。
曾经吝啬言辞的‘了然’,今日很健谈;曾经豪迈的大师兄道信,今日很古怪;理应佛音缭绕的圣地,却阴气颇重;就连寺院内的僧众,也都显得很阴沉。
最让唐朔不解的是道信的最后一句话:和你战斗的不是他,是其他人!
道信就那么肯定,在未来,他和唐朔,或者是道衍,就有一战?
“这佛国公府,以后还是不来为妙!”唐朔转身看着雄伟的国公府大门,淡淡的道。
“同感!”道衍点头。
两人站在国公府大门前,相视很久,颇有默契的微微一笑,抱了抱拳,然后转身。
来的时候,唐朔是从南向北,道衍是从北向南。
如今分别,唐朔从北向南,道衍从南向北。
就好比是两只鼓掌的手,在佛国公前拍响了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原点。
夕阳很红,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将国公府前的这条干净的街道图染成了一条暖红色的彩带,把唐朔,道衍两位同时纳入画中。
只是可惜,两者之间,在国公府前的这条街道上,从接头到离去,没有过一点的交集,就像国公府前的哼哈二将,被一条石阶,永远的分隔开来。
太阳东升西落,而街道贯通南北,就连他们二人的影子,也没有一点交集。
唐朔走的很坚定,每一步走的很用心,微微低头,看着从脚下溜走的一块块青石,尽管感觉到了街道两旁有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自己,但唐朔丝毫没有在意,还是以很慢,很有韵律的节奏,走着…………
“原来是彼岸。”唐朔走到了路的尽头,抬头发现,在街道拐角处,竖立着一个路标,上写‘彼岸’。
唐朔侧身,顺着来时的路,朝里望去。
而在路的另一边,道衍也看到了‘彼岸’,像唐朔一样,看着对方。
四目相对,却因距离过远,看不见彼此眼神中所夹带的情愫,只好自嘲般的独自发笑,朝着自己内心中的那个他,挥挥手,然后朝前踏步。
既然抬腿踏出了第一步,那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习惯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像唐朔这般,明明心里很想邀请道衍喝酒谈天地,但只要迈出了分离的第一步之后,就在也无法停止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无名别院,回头看了一眼后,抬腿迈进了大门。
无名别院由于住的人少,所以很清净,尤其是唐伯虎被驱逐京师之后,唐朔的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
各种花种植的很多,此时已有大半的花朵在怒放,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很是艳丽。粗壮蜿蜒的青藤爬满了整个院墙,一只只白色蝴蝶来回飞舞,在万花丛中戏耍。
空气很冷,但不是佛国公府内的阴森,而是清凉之感,夹杂在其中的绿草清香,花朵的芬芳,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开朗很多。
朱标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一个人靠在小亭的红色柱子上,仰着头,默默的喝着酒。
“我很讨厌离别,尤其是长久的离别!”朱标察觉到了唐朔到来,姿势却没有任何改变,淡淡的说了一句后,就从屁股旁提起一坛烈酒递给了唐朔。
朱标刚才也已经朝朱元璋辞别,继续开始他的视察全国之行。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朱标拥有了绝对的自主权,而不是奉了圣旨有目的的视察。
“有人说,今日的离别,是为了将来的重逢。”唐朔接过酒坛,坐在朱标对面,心情低沉的喝起酒来。
小亭很雅致,尤其是前面的假山流水,悠悠青草,彩彩花朵,在夕阳下显得十分娇艳。
“若是唐兄在此,定会画出一幅好画来。”唐朔看着眼前的美景,嘀咕一声。
在几月前,就在同样的小亭内,唐朔,唐伯虎二人跪在朱标面前宣誓效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虽美景犹在,人却远去。
一群白色蝴蝶,在一只彩色蝶王的带领下,翩翩起舞与夕阳中,在小亭前的假山上盘旋许久,时而螺旋状盘旋,时而万花般四散,像是一群蝴蝶仙子在跳舞。
“呱!”一只熬过严冬的巨型蟾蜍,匍匐在假山顶端,乒乓球大小的疙瘩布满全身,看到这群白色蝴蝶,粗壮的后肢用力一跳,同时张开猩红的大嘴,长长的舌头似水枪一般弹出。
本来是蓄势待发的绝命一击,但奈何这蟾蜍过于贪心,想用舌头卷更多的蝴蝶,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落空的蟾蜍跌落道假山旁的水池中,被池水所缚,无法组织起第二波的进攻,只能在水中冒出两颗绿油油的眼球,看着逐渐远去的蝴蝶,发出一声不甘的叫声。
“呱!”
受到惊吓的蝴蝶群,震翅高飞,飞过了青藤包裹的高大墙垣,飞出了无名别院,在夕阳的陪伴下,朝着更远的地方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