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果然没有看错,这刘良确实是一个狠人。
狠人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一旦决定做某一件事情,往往就会做得很绝。
一把火,从山寨大堂内燃起,值此月黑风高之夜,山寒水瘦之时,火借秋风,不一会儿便有了滔天之势。
刘良的步子很急,杀人的手却很稳,一路杀了几个值夜的山贼,护着周玉往山下逃去。
这些山贼大多都有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一见大堂火起,便不自觉地往亮处聚集,很快就将大堂围了一圈,个个委顿在地,有不少人甚至嚎啕大哭。
周玉和刘良,早已跑出寨门,一溜烟地往山下行去。
跑到半途,刘良却停下了步子,坐在山地上哭了起来,八尺的汉子,却哭得迈不动道儿,像个孩子。
周玉站在一旁,也不催促,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
周玉此时不去催促刘良,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因为见了太多的血,又跑得太急,肠胃一阵翻滚,腹中呕意熊熊,直逼山上的大火。
举头望月,也不是在装酷,而是因为只有昂着头,才不那么想吐。
慢慢地,周玉的酒意发散得七七八八,天上的弦月,也变得不像女友的双眼皮,而像前女友的单眼皮。身边的呜咽声,也渐渐平息。
刘良站起身来,抹了把鼻涕,哑声说道:“让公子见笑了。”
“没什么可笑的,这很正常。”周玉淡淡说道,“因为你姓刘,有一个姓刘的,比你更会哭。”
刘良没听懂,因为以一个山贼的见识,根本就不知道同时期本家里还有刘备这么一号人物。
两人继续上路,乌龙山并不高,不一会儿,便看到前方有了篝火火光,并且有人喝道:“什么人?!”
“军爷!小人将公子救下来了!”刘良刚刚才哭完,眼圈还红着,却马上飚起了演技,进入状态之快,让旁边的周玉啧啧称奇。
这哥们当山贼,确实是屈才了。
见到刘良如此给力,周玉身为主子,自然不能落后,马上一个脚步虚浮,扑哧一声瘫坐在了脚下的山地上。
黑灯瞎火的夜晚,也没看清脚下的路况,周玉这一坐下去,便感受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尖,进而又体会到了秋末山野,菊花绽放的悠远意境。
周玉的这种临场发挥,并不是事出无因,现在的他对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要是不显得虚弱一些,甚至神志不清的话,怕是圆不过去。
继山上的山寨被刘良的弃暗投明搅得稀烂之后,山下的军营,也被周玉的这个屁墩摔出了一阵骚乱。
骚乱并未持续太久,显示出了这支军队具有不错的军事素养。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军官排众而出,冲在地上呲牙咧嘴的周玉一拱手:“来者可是陈公子?”
刘良异常幽怨地看了周玉一眼,那意思是,敢情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实话。
周玉稍稍一愣,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副身体的名字是什么,醒来后跟刘良自我介绍的时候,用的是前世的本名。不过关键时刻,周玉的脑子可不会当机,强忍着屁股上的剧痛,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正是。”
“少爷啊!”一声高亢如云的嘶吼之后,一个人影从斜刺里冲出,一下子便扑到了周玉身上,“老仆来迟,让您受苦啦!”
周玉咬牙切齿地让臀部从石尖的锋锐中脱离,刚刚打算支起身子来,却被这一下扑实,屁股再被重重摁回。这种爽快不足与外人言说,于是周玉干净利落地昏了过去。
※※※
悠悠转醒,天却已经亮了。众人出了山区,从山下村户中买了辆牛车,而周玉则狼狈不堪地趴在牛车上,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太”字。
身下垫着松软厚实的草垫,除了有些灰尘扑鼻,屁股疼痛之外,其他倒也还好,不过周玉对眼下的处境却并不满意,眼珠子左右一抡,发现了身边垂头丧气的刘良。
“喂。”周玉唤了一声,“寨……啊呸……刘良,你过来。”
刘良鼻青脸肿,显然被胖揍过一顿,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类似于两千年后岛国片中的“龟甲缚”,正跟着牛车行走,听到周玉这边有动静,忙一哈腰:“公子。”
周玉见刘良被绑,眉头一皱,高声说道:“来人,给他松绑!”
左右的军士微微一愣,说道:“公子,此人乃戴罪之身,这恐怕……”
“废话!”周玉眼珠子一瞪,“他要是对我有歹意,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还不松绑?!”
“少爷既然发话,你们还愣着干嘛?”身边一把嗓音响起,周玉扭头一看,发现这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瘦老头,一身灰色襜褕大袴,显得十分干练,脸上虽然挂笑,但看向周玉的目光,却并没有太多恭敬。
这人周玉不认识,但是他却记得昨夜里以撕心裂肺之音,猛虎下山之势扑在他身上,让他屁股伤势雪上加霜的,就是这位仁兄。就昨晚乍见少主,表现出来的演技而言,这个老头倒是一个资深的演员,不过表演流于表面,略显浮夸,比起周玉,那是差远了。
前世在职场奋斗多年,从一个毫无背景的毕业生爬到公司的副总,这种嘴脸,周玉见识得多了,说这种人包藏祸心,或许未必,但是心口不一,却是坐实了的。
此人一发话,身边的士兵便抽出佩刀,一刀斩断了刘良身上的绳锁。
“上来坐。”周玉拍了拍牛车的车板,对刘良说道。
刘良微微一愣,见周玉认真凝重的神色,便纵身跳到了周玉身边,盘腿坐下。
周玉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算是跟了我,对吧?”
“属下任凭公子差遣!”刘良忙一俯身,恭敬地说道。
“那好,我就给你第一个任务。”周玉轻声说道,“你下车去替我打听打听,我家中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刘良听完一脸愕然,呆呆地看着周玉,似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周玉咳嗽了一声,托词道:“我离家已有一个多月,大富大贵之家,表面富贵,但其中却是斗争激烈,暗流汹涌,一个多月就能发生很多事情。这个说多了你也不懂,快去吧。”
“喏!”刘良眼中闪过困惑的神色,但却没有多问,马上领命而去。
出了太行山区,一路向西,便是中山国。
此地隶属于冀州,冀州乃天下九州之首。当然九州只是一个故老相传的说法,到了汉末,天下应该算是十三州,冀州位于华北平原北部,东临渤海,西倚太行,物产丰富,人杰地灵。
五百人的军队,以一字长蛇阵在官道上行走,刘良的身影则好似一只纷飞的蝴蝶,在长蛇的首尾间穿梭逗留,半个时辰之后,刘良跃上了牛车,坐在周玉身边喘息不已。
“怎么样?”周玉连忙压低了嗓门,轻声询问道。
刘良奇怪地看了周玉一眼,然后俯下身子,低声回道:“您是中山国国相的嫡子,身份尊贵。这一个多月来,您府上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冀州下辖三郡六国,东汉的郡和王国,行政级别相同,相当于如今的地级市,治理郡的郡守以及治理王国的相,都是由中央直接任命。王国中的皇子皇孙,只管收租过日子,不管政事,虽然锦衣玉食,但实际上等于混吃等死。
这些信息,是周玉这一个月在山上打听得来,以他这种都市金领的历史功底,对三国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三国演义这本小说里,可不会了解得这么详细。
中山国相,就相当于郡守了。周玉眼前一亮,心道老天爷待我不薄,总算给我安了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身份。
“仅是如此么?”如果只有这点信息,周玉当然不满意,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刘良啊,你现在的表现,可就决定了你今后的前程,打听到了哪些信息,全部说出来吧,好教我知道你的能耐。”
刘良闻言浑身一紧,脸上露出郑重之色,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中山国的这位新任国相,姓陈,名睿,字文悠,三年前上任,家中有正妻一位,平妻一位。生养二子,老大是平妻韩氏所生,名叫陈阡,老二是正妻程氏所生,名叫陈陌。
老大陈阡虽是庶子,但颇具才干,被陈甘深为倚重。相比之下,老二陈陌就逊色许多,虽为嫡子,却是个典型的二世祖,二十岁及冠的年纪,天生聪慧,但却喜欢文辞小调,寄情山水,寻花问柳,豢养舞姬,总之,就汉末贵族的生活品味而言,这小子是此道高手,但是其他方面,那是一塌糊涂。
上个月陈陌带着舞姬小厮去太行山赏秋,结果在山中迷路,被山贼抢上了山去,幸亏那小厮机警逃脱,传了讯息回陈府,这才引得五百兵马来救,否则,陈陌就只能当一辈子的山贼军师了。
听到这里,周玉眉头一挑,问道:“那个舞姬呢?”
刘良奇怪地问道,:“公子不记得了么?那舞姬对公子很是情深意重,属下带人抢您上山之时,你们二人还相拥在一起,属下让人把你们分开,却没留意到那舞姬脚下一滑,活活摔死了,而您也昏迷了过去。”
周玉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惜了。”
刘良面有愧色,脑袋垂到了胸口。
“不太对头啊……”周玉听完这段八卦,琢磨了一阵,轻声说道。
“怎么?”刘良很快便代入了一个良好下属的角色,好的下属,除了办事要得力之外,还必须是一个很好的捧哏。
“中山国离乌龙山,来回也就两个昼夜的路程,这群官兵从我出事到来救援,却足足花去了一个月,真不知道,他们是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替我来收尸的。”
“属下打听过了。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刘良说道,“这里的兵士,都认为您被虏上山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而非一月。”
“哦……”周玉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看来我被俘虏上山的信息,被有些人刻意隐瞒了一个月。”
“竟有此事?难道有人想害公子?”刘良惊愕地说道。
“没事,现在我们是安全的,如果这群人想害我们,我们昨晚就死在山里了。现在么,我就这样趴着,你就这样坐着,一切,等到了中山国再说吧。”周玉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