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无语,只是喝酒。
并非他不知,而是他心中太清楚。
毛烈道:“福建、两浙、安徽、江苏的布匹、瓷器、硝石商人,一点不做走私的,十中无一!日本国、佛郎机国、南洋,他们愿意花重金购买我国的丝绸布料、瓷器和硝石,我们为什么不卖?而我们也需要购买佛郎机的新式武器来对付海盗,来对付真正的倭寇!这样的互通商贸并不仅仅是让商人有利可图而已,甚至是能够富国强兵!”
毛烈冷笑:“民有所需,国有所需,法却不相容,这到底是民有问题,还是法有问题?大哥,你们日日说倭患祸国,可又想过,真正祸国的是什么?”
声声质问,在深秋的庭院里拂起挟带寒意的秋风,吹得人禁不住打着寒颤。许久之后,戚继光才缓缓抬起头直视毛烈道:“你说的或许在理。但身为军人,我们的职责便是为国戍边,排危除难,维护国法尊严。而国法如何制定,却非我等军人所能妄言的。”
“所以,这便是我大明军人的悲哀。”毛烈道,“也是小弟不肯从军的原因。”
“真倭寇也好,假倭寇也罢,扮成敌国人来伤害自己的同胞手足,比之入侵的敌国人更加天理难容!”明月自桂花树下站起身来,远远地看着毛烈,切齿道,“国法的合理与否,不能成为通敌叛国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伤天害理的理由!”
毛烈目光闪烁,笑道:“不错。”便再无他话,只是喝酒。
酒尽之时,毛烈道:“大哥,我在杭州的事已了,明日便要离开,就此向你辞行吧。”
戚继光愣了愣,道:“贤弟这是要到哪去?为兄还有许多刀术兵器上的事要向你请教,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毛烈目光炯炯地盯着戚继光,道:“大哥可想听真话?”
戚继光神色一凛,自毛烈今夜的言辞和古怪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你我虽然相识不过二日,但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自然是想听真话!”
毛烈点头道:“大哥既然拿我当真兄弟,我也不敢欺瞒大哥——其实我有一船货物停在舟山,明日夜里便要运往南洋,因此明天必须赶到宁波去。”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戚继光仍旧是震惊万分:“你是要出海通商?二弟,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毛烈哈哈笑道:“若是出海一次便要杀一回头,我毛烈恐怕都得死好多回了。大哥放心,若是不死,兄弟必还会回来找你喝酒!”他又话音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戚继光道:“若是大哥因职责所在,要拿我见官或是将兄弟行踪告诉俞大将军,做兄弟的也绝不会怪责大哥。”
戚继光怒而起身,英武的面孔上浓眉紧蹙:“二弟,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戚继光是卖友求荣之辈吗?”顿了顿,他亦目光炯炯地盯着毛烈道:“只是你若是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过,他日我也定会亲手取下你的人头,以儆效尤!”
毛烈苦涩一笑,缓声道:“兄弟尽量争取不要有那么一天。”
虽然大明王朝严禁入海通商,但是在利益的驱使下,仍旧有着许许多多如同毛烈一样铤而走险,运货入海的商人。这些商人在被官府通报列入缉拿的“盗”或“寇”的行列之前,沿海一带的乡绅甚至官员多数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其走私运货。
然而,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脚。这些走私商人一旦被人举报,便将无处容身,只得以海为生,出海通商的商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沦为海盗,甚至是人人喊打的倭寇。
毛烈推说不胜酒力率先回了屋,既没有向明月道别,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四更时分,乌云突然布满天空,天空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暴雨来临之前,一道黑影飞快地越过杭州城城墙,朝着钱塘江入海口的一个村庄奔去。只见他有如飞鸟般掠入村庄,快速闪进一间还亮着灯光的民房。
“你总算来了。”民房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怎么样?货物都齐了?”男子说。
“都齐了。”女子说,“都已运至小金山,估计已经装入大船了。我们今晚就过去吗?看天气像是要下雨,现在出海怕不安全。”
“那就等雨停了再走吧。这种天气,官兵是不敢出海的……”男子的声音忽然一变,房门猛然大开,一道剑光破划黑暗,刺向屋檐下的一道黑影。
黑影猛然一缩,避过剑光,而后迅速一个飞掠,落在地上,说:“是我!”
剑光停止,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得在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却又很快趋于平静:“你怎么来了?”
只见一个气质清新的女子立于屋前,有些踌躇地盯着那执剑的男子,半晌,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毛烈。”男子回答。
疾风大作,暴雨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落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毛烈说,转身进屋。
女子默默地跟了进去。屋里,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迎了过来,呵呵笑道:“原来是叶姑娘来了。”
叶明月认得那女子正是当日在风月楼见到的海棠,朝她点点头,默默不语。
毛烈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默默地拨弄着海棠刚刚才给他泡好的盖碗茶。明月走到他跟前,盯着他问道:“你到底是走私商人还是倭寇?”
毛烈抬头看着她,目光奕奕:“这有分别吗?”
“有!”明月说,“你若只是个走私商人,我希望你不要再铤而走险出海通商——我想无论是你的风月楼,还是你的布庄,都足以让你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如果我是官府所说的倭寇呢?”毛烈盯着她。
“我会杀了你!”明月咬着牙,眼中含泪,一字一字地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倭寇’二字,你若是倭寇,就算你曾几次三番地帮过我,我也绝不手下留情!”
毛烈笑了:“你杀不了我,你不是我的对手。”
明月身形一晃,颤声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是倭寇了……”
毛烈摇摇头,艰涩一笑道:“我是不是倭寇,不是官府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
“那是谁说了算?”
“百姓!”
“百姓?”明月不解。
毛烈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晚了,都累了,去睡觉吧——明天我还有点时间,带你去看看附近的风景。”说着撩起一间房间的布帘,进去睡觉。
外间,明月怔怔地望着渐渐停止晃动的布帘,心头如千团乱麻,理不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