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吴氏处的路上。我的思绪早已不在那株兰蕙上,可是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安,我问香草道:“这兰蕙为何不禁一夜未枯,反而更见鲜嫩了?”
“是夫人仙体所滋。”
“别胡说了,一定是你弄的鬼,快如实说来!”
香草一笑:“其实是奴婢所藏一包药粉的功劳,还有夫人昨日所见之药草。”
药草便是惜园里采的万年蒿了,可药粉又是什么?我道:“什么药粉有如此奇效?”
“说来也是件奇事——两年前,机缘巧合,奴婢救了一个乞丐的性命。他虽为乞丐,衣不遮体,身无分文,却也知一饭之恩必偿,一心想着报答奴婢。隔了几日,也不知从哪里弄了那包药粉,躲在袁府门口,伺奴婢出来,便悄悄送与奴婢。说拿水调匀,混入万年蒿,能使浸入之无根花草常翠如新,还说小物不足以偿大恩,日后必更相图报之语。奴婢觉得此物奇怪,又感念他一番言辞,便收下了。扔在那里,几日也就抛置脑后,想不到如今夫人跟前竟能派上用场!”
我感叹道:“那东西是件奇物,那人虽然是个乞丐,却也不俗!”一语未了,忽然头顶上掠过一只黑色大鸟,犹如一团杀气腾腾的黑云,我一惊,道:“那是什么?”
“夫人莫慌,它叫黑凤,是刘夫人的宠爱。”香草不动声色。
生得凶神恶煞一般,竟然是什么刘夫人的宠爱——刘夫人?怎么又冒出一个刘夫人来,难道又是袁熙的枕边人?我眉头紧锁,道:“刘夫人是何人?”
“是三公子的生母。”
三公子,是那位珠拥翠绕的三公子么?听香草之言,他们三个似乎不是一母同胞。我道:“那么二公子呢,他的母亲不是这位刘夫人么?”
香草低声道:“二公子和大公子的母亲早已过世,刘夫人是大将军的后妻,只生了三公子一个。”
我点点头,再望时,黑凤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也无心深究,默然而行,刚走了一截,香草便指着一座门道:“夫人,到了!”
进得门去,一个身姿袅袅、穿着华丽的绿衣侍女迎出来,拜过,似乎和香草极熟识,两人又悄然说了几句,引进厅堂后面的居室。
屋子香暖异常,一个女人斜倚在卧塌上,体态微丰,玉面乌鬓,不饰装容,倒也有几分久病的痕迹。她便是吴停云,袁熙的结发之妻了!
塌上一只小几,金堆玉砌,粲然生光。吴氏半搭着眼皮,翘着丹蔻指,在那堆金玉里翻来捡去。旁边一个中年妇人,脸色黧黑,穿着粗旧,两只眼睛却森然,和卧塌上慵懒的吴氏,以及四周的奇香异暖极不相适。
香草跪拜,退到一旁。我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耐着性子跪下,吴氏却丢了那些金玉珠翠,抬起眼皮看了看我,道:“果然是个绝色美人,”又转身向那婆子,“难怪他昨日魂不守舍,连父亲擢了司空都忘了去相贺!我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睁睁不得去。父亲在家里不知怎样气恼,怎样怪罪呢!”
婆子笑道:“公子不是那种目无尊长的人,必定是听了不该听的话!不是奴婢多嘴,小姐这病虽然缠绵,可公子跟前,也该时常劝导,别被那起烂肠子的人钻了空子!司空大人那里有什么,大人只有小姐一个,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怪罪小姐?这不,昨日刚收了贺礼,便挑小姐素日喜欢的,赶着送过来!夫人还吩咐奴婢不必急着回去,多在小姐跟前侍侯几天,等小姐大好了,还说奴婢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虽然粗笨,却知疼知热,不比外人。”
吴氏坐起身道:“这怎么好,善姑姑在母亲身边这些年,不曾一日废离,怎好因为我叫母亲受委屈?”
“奴婢也担心,可夫人说了,只要小姐好,她便一万个好!”
吴氏叹了口气:“还不是白叫母亲挂念,我这样子,怎么还好的起来?刚去一个,又来一个,惹得他整日没命似的,把我觑得无物!”
“公子从前待小姐的情义,奴婢是看在眼里的,不然也不会劝夫人应了这门亲。可小姐自打生了小公子,身子一直很虚弱,所以奴婢想,公子如此,也是为袁家子嗣起见,小姐少不得忍耐些。”
“哼,什么子嗣,不过是男人好色的借口罢了!若是碰上狐媚之人,哪里还顾惜性命!”
善姑笑道:“公子什么样的人品,那些妖冶女人,公子如何放在心上?”
吴氏朝我上下一打量,道:“姑姑可就不懂了,有些女人狐媚是在眉眼腰肢,惺惺作态,这样的女人,不过都是些蠢货,公子一流的人品,未必放在心上;有些却是媚在骨子里,外则标举风流,似握瑾瑜,实则心怀邀宠,一刻不暂忘,这样的女人,只怕公子就难挡了!譬如这个,连兰蕙都佩上了,谁不知公子嗜兰如命,也难为她想得出!”
“狐狸再滑头,到头来还不是小姐身上的一件皮袄么?她想掐条枝子挂身就随她去,一条无根基的枝子能有几日香?”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我是一头不懂人言的骡子。我双手紧握,里面不是什么瑾瑜,而是从心头流溢到指尖的愤怒。
吴氏冷冷一笑,道:“姑姑,你问问她,她今日是做什么来了?摆了一张冷脸在那里,可是不能见我稍喘出几口气来?”
那善姑还未开口,香草忽然跪下道:“公子知道夫人见好,令奴婢随甄夫人来给夫人敬茶。”
“甄夫人?一个刚来的姬妾也敢枉称夫人?她是你哪家的夫人!”
香草连忙磕头道:“是公子吩咐奴婢的!”
“这么说来,是我冤枉你了!”
“奴婢不敢!”
吴氏扭头向善姑道:“你听听,不过一日,倒已经充夫人了!想那何氏,也是一年之后才改口称夫人的!他真是好一番情义,自打我进了他袁家,几次三番从外边寻了夫人来给我敬茶!我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咳咳咳——”
吴氏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善姑连忙上前轻拊,半晌止住了才缓缓道:“小姐还是从前在夫人膝下的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小姐忘了,自己是做少夫人,做娘亲的人了!何况身子最要紧,气坏可怎么办?依奴婢说,既是公子的意思,您就权且受了吧!”
吴氏不语。片刻,香草端上茶来,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拳头,接了过来,双手捧着走上前去道:“夫人请用茶。”
吴氏不则一声,只管从眼前那堆珠玉饰物里捡了一只红丝翠玉镯子来戴在手腕上,悠闲地把玩。
“夫人请用茶。”我抬高了声音。
香草猛然跪倒在地,惊惶失措地看着我。我明白她是在为我做样子,示意我跪下。我却擎着杯子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香草慌了,伏在地上连连嗑头:“奴婢该死,忘了提点甄夫人当行三跪九叩之礼,都是奴婢的过!”
“你是该死!”吴氏将眼神从镯子缓缓移到她身上,柔声道。
那柔声却如同一个响雷在我头顶炸裂,我一惊,清醒过来,端茶的手不由微微抖动——我的精神全用来压伏心中的愤怒了,几乎这忘了这个时代除了男人纳妾,更有许多残酷无极的事!
果然,吴氏转向善姑道:“这些年我听从母命,积善施恩,有不入眼的事,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就罢了,没想到却纵得这起刁奴心奸口滑!姑姑你说,丫头失职,该如何处置?”
那善姑俯声道:“回禀小姐,若是在吴家,丫头失职,触了上怒,轻得笞仗,重则不得活命,仗死,吊死,溺死,鸩死,或者——”笑了笑,“这个就不说了吧,怕污了小姐的耳朵!”
香草瘫软在地的瞬间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杯里的茶水晃荡而出,扑了我一脸,“夫人请用茶!”我的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
吴氏示意,旁边绿衣侍女急忙捧过去。
我三跪九叩,每叩一下都像石头砸在地上,砸得我简直要昏死过去。我最后直起身的时候,觉得一股温热的溪流顺着额头缓缓流了下来,模糊了眼睛,终于分不清脸上哪些是水,哪些是血。我却松了口气——她见了我的血,也许会有些快意,也许会饶香草一命。
“我还以为你是个硬骨头呢!”扭动着手腕,欣赏着那只红丝翠镯。
善姑从旁笑道:“我看小姐戴这只就好!”
“只是这红色稍嫌暗淡。”
善姑一笑:“奴婢曾听一老妪说过,这种红丝翠镯,若以少女腕上之血浸七七四十九天,可增其光亮。究竟确否,小姐不妨一试。”
“甄宓无知,惹夫人动怒!可是香草无辜的,若说该死,也是甄宓该死!”我拼命压抑着,不叫自己狂喊起来。
“她是贱婢,天生就不可能无辜,何况她都说自己该死!而你,既然侥幸受了公子抬举,便轻易死不得!不过——”
吴氏从绿衣侍女手中接过茶来,懒懒地呷了一口。我乞望着她,如同乞望着天地众神的主宰。
“不过,你既然替她求情,又是第一次登我的门,一心一意给我嗑了那些头,便拖出去打二十板子吧!”
我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心痛。香草摸着地跪了起来,脸色仍旧煞白,我待要再求告,她早已叩头下去:“奴婢谢夫人再生之恩!”
话音未落,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走进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出去。香草却连一声叫喊都没有。只有衣裙触地的窸窣之声和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血液在凝固。没有疼痛,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卧榻上,吴氏哼了一声道:“今日之事皆由你起!想不到远近闻名的甄家四小姐却是这样不晓理数。不过也难怪,甄家破落小户,养女不教也不足为怪!可既然到公子身边伺侯,便由不得你野人一样!姑姑,你最会给人立规矩、教人明事体了,且去替我调教她几日!”
善姑道:“奴婢听小姐吩咐!”然后冲我直笑。
可是,那张黑脸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扭曲,我不禁毛发直竖。忽然门外齐声唤“二公子”,紧接着袁熙走了进来。善姑和那绿衣侍女连忙跪下,吴氏也起身相迎。我心里一阵激动——他来救我了,来救香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