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几日没来,我已经不去算了。我心灰意懒,为了不叫香草起疑心,捧了一卷书坐在书案前,装作一心向学的样子,心里却乱篷篷的,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隔了一会儿,香草忽然走过来,背着一只手,望着我嘻嘻地笑,道:“奴婢有一样东西想送与给夫人。”
“什么东西?”我扔了书,心不在焉地道。
她将身后那只手伸出来,原来是一只锦绣香囊。我接过来细看,上面绣着一个美人擎扇扑蝶,心里十分欢喜,拿在手中把玩不已。香草又道:“奴婢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这鬼精,难怪要送我东西!你说——”
“夫人不是说过要和奴婢一起去园子里抓蚂蚱么,奴婢昨日在草里见了几只,一蹦多高!”
我知道她是故意引逗我出去散心,可我没情没绪的,哪有心思满园子窜来窜去逮蚂蚱,我将那香囊撂在一边,道:“我不要了,你自己收起来吧!”
香草急道:“夫人在屋里闷了这么些天,再不出去透透气,美人可就要变成霉人了!夫人自己不顾惜,奴婢可担待不起!”我不理,香草又央道:“夫人——”
在屋里也是听她絮叨,我起身道:“那好,看在你辛辛苦苦替我绣这东西的份上,我便听你的话,出去散散身上的霉气!”我抬脚便走,香草立刻跟了出来,我回头道:“不许跟着!”
“我跟着夫人,夫人也好使唤呀!”
“你自已不管哪里逛去吧,我有手有脚,难道离了你一刻也不成么?”
“不是不成,而是夫人一个人显得太孤清了!吴夫人不消说,自然走到哪里都是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就是小辛夫人出门,身边也常常三个两个的跟着,怎么轮到夫人,就剔得这样干净!”
“她们讲她们的排场,我图我的清静,有什么不可!”
“奴婢明白是夫人图清静,不将那些虚套放眼里,可除了奴婢,只怕别人个个都以为公子错待夫人,所以夫人连使两三个丫头的资格都没有呢!”
我不理她,只当没听见,自顾走了出来。出了门,眼前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更觉阳光和暖,景物生辉,一路弯弯绕绕走来,心里倒通畅了一些。信步走至一座桥上,看见两个侍女模样的人从桥那边逶迤而来。经过时,都将一双眼睛觑向别处。我本来不以为然,走了几步,却听见背后一阵嘀咕。因为有香草的话在先,我忍不住有些留意。恰巧起了一阵微风,将她二人的话清清楚楚吹进了我的耳朵,“这就是甄夫人么,果然生得和仙女一样。”
“仙女又怎样,她还能一辈子做仙女?得罪了吴夫人,可是一辈子的祸事!就是公子,听说这几日也不大理她了!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会奉承人的……”
想不到他才冷淡了我几日,便生出这些闲言闲语!我只好不作理会,下了桥,怏怏地走了一截,忽然看见旁边一座门,门额上题着“憨源”两字。这不是辛玟的住处么?我这几日枉自催磨,倒忘了她的伤情,也不知那日集云殿后,她的身子如何,想着不如去看看她。
我穿门而入,远远看见屋前廊檐下挂着一只架子,上面蹲了一只鸟儿,羽毛洁白,如霜似雪。这难道就是那解语的笑哥么?还未走近,那白鸟忽然尖声叫道:“玟儿,有人来了!”
我吓了一跳,听见里边道:“杏仁,快去看看,可是公子!”
门内一个丫头探出身来,瞅了我一眼,道:“不是!”
“那是何人?”
那丫头慢慢吞吞,也不答言,似有不乐。
“可是甄夫人?”里边道。
我已走到门口,应声道:“妹妹,是我!”我进了屋子,辛玟躺在床上,见了骂那杏仁道:“蠢货,甄夫人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杏仁嘟哝道:“我只认得公子,哪里认得什么甄夫人!”
“呔,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去把那花瓶擦了!”
辛玟一边骂一边支着身子要起来,我连忙近前劝道:“妹妹快躺着,别为我劳了神!”
辛玟坐起来,拉了我的手笑道:“不碍事!这几日心里总盼着姐姐,姐姐左也不来,右也不来,这会儿终于来了,我这病也大好了!”
我就在床边坐下,道:“原本早该来瞧你的,只怕扰了你休息。”
“前几日是我去瞧姐姐,今日竟颠了个个儿,换作姐姐来瞧我了!我和姐姐连吃苦都吃在一处,心里竟也有几丝甜呢!”
我笑道:“又说孩子话!”
“在姐姐是孩子话,在我却是赤心话!”顿了顿,“姐姐真的以我为孩子?”
我一笑:“你可不就是个孩子!”
辛玟默然,半晌道:“妹妹心里有一些话,姐姐好容易来了,妹妹不妨一吐为快,只盼姐姐别当虚妄之言听之。姐姐当日相救之情形,妹妹刻骨铭心,恨不得立刻得一次机会,可以相报一二,也叫姐姐知道妹妹的一片心。不然,只怕姐姐虽然顾我恤我,乃至舍身相救,心底里却只以为我年纪小,不解事理,不明人情,不堪以心相托!辛玟苟活十六年,虽然憨傻,可也知道这“情义”二字如何写!”
我随口一句话,不防引得她如此激动,连忙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我明白你是有情有义之人!别的不说,只看你与你哥哥这些年来相依相慰,心念彼此,一日不暂忘,便知你兄妹二人都是情深之人。”
一提到哥哥,辛玟竟潸然泪下,道:“这‘情义’二字便是哥哥从小教于我的!哥哥半生吃苦,受尽冷眼,却是我见过的最重情重义的人!”
杏仁正在一旁擦拭花瓶,忽然扭头道:“公子前日不是已经亲口允诺要拜舅爷为虎贲校尉么,夫人该高兴才对,怎么提起舅爷反倒哭了?”
辛玟斥道:“叫你多嘴!”
她用一碗血,给哥哥讨得一个校尉回来!我勉强笑道:“你看,你哥哥有了个好前程,连杏仁都替你高兴,你若再淌眼抹泪,倒是我多嘴,不该提起他了!”
辛玟收泪道:“姐姐别听她混说!再说,即便成了真,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哪里就说得上前程!”
杏仁道:“夫人若嫌官小,哭是哭不大的!勉强做几日,再求公子便是,公子还好意思不应么?”
“少说一句,没人拿你当哑巴!”
“奴婢做哑巴不要紧,只是夫人这几日掉的眼泪可以收拾一缸子了,伤心哭,欢喜也哭,几时是个头?今日身子刚好一些,正该小心调养才是,却又好端端地哭起舅爷来!赶明儿舅爷来,奴婢一总说与他听!奴婢劝不了的,叫舅爷来劝!”
辛玟啐道:“不看你这几日端茶递水服侍得勤,拿针戳烂你的嘴!”
我笑道:“我看杏仁倒是真疼你。”
杏仁笑道:“甄夫人真是抬举奴婢了,哪里就轮到我一个作奴婢的心疼夫人,公子疼都疼不过来呢!甄夫人您看,这花便是公子刚刚差人送来的,甄夫人若早来一会儿还见不到呢!不止这花,连这销金帐,软玉屏,温凉盏,焦尾琴,都是公子打发人送来的!”一边说一边面露得意之状。
辛玟啐道:“没眼见的东西!你自己眼皮子浅,见了宝贝似的,便以为甄夫人也稀罕吗?”
“谁说我不稀罕,好东西人人都稀罕!”我笑了笑,立刻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笑得极不自在。我唯恐失态,起身走过去嗅了嗅那花,向杏仁笑道:“一进这屋子便觉得香气袭人,只以为熏了什么香,却原来是这花香!”
辛玟道:“姐姐理她呢!她这样一来,倒好像我故意在姐姐面前现宝似的!”
“你又太多心了!”我一笑,顿了顿,岔开道,“我进来时看见门额上镌着“憨源”两字,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呢?”
“公子说我笑起来憨憨的,后面山坡石洞里又有一汪泉水流泻而出,所以就取了这两个字。”
我一笑,道:“倒有些意思!”
“我却更喜欢姐姐的‘惜园’,惜字虽简,思之无穷,只是唯有性灵之人,才能解得其中深意。”
杏仁忽然道:“奴婢倒觉得这‘惜’字有些讳气。夫人想,留不住的东西才会去惋惜,可惋惜又有什么用,反正已经回不来了!”
一句话正戳着我的伤心处,我心里一酸,眼泪竟自涌了出来,我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掩饰,忽然听见外面笑哥叫道:“玟儿,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