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答应了她,盛这几日夜夜如约来侯府教她练剑。遗君去了良山,府中的守卫一下子就松懈了很多。不知道盛怎么知道东院这个好位置,这里人烟僻静,平时也是她躲起来练剑的地方,正合沈艾心意。
有了盛的指点,沈艾的剑术确实提升得很快,很多以前想不通,想不明,或者根本留意不到的地方,都豁然开朗。盛允她廿日,沈艾非常珍惜这二十日的每一分每一秒,毕竟能得到当世数一数二的剑客指点,可不是轻易碰到得的运气,每天的时间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
遗君不在,她又是被冷落的食客,府中诸多事务根本与她没什么关系,有那么多闲余时间可以用来琢磨剑术,日子自然过得惬意。
唯一让她头疼的,也是给她带来了今番大好机缘的对象——
也许是门禁的时间已经过去,又没什么地方可去,又或许是知道自己的阿爹与沈艾交好,齐最近三天两头跑过来侯府找她玩。
齐三天两头跑过来,盛既然没有明令禁止,自然是已经默许了此事,沈艾也不好开口尖叫,让他赶紧把这臭小子关回祠堂去。
不知是不是遗传了顶尖剑客的好体魄,齐精力过人,每天像上满了发条的西洋钟,“滴答滴答”跑个不停,把她耍得团团转。每次他一过来,沈艾就要浪费大半天的时间在他身上,直到幕落西山,盛温文尔雅地过来逮人,方才得一刻清静。
今天晨光初现,蝶舞莺啼,沈艾早早就爬了起来。
晨间的空气很好,像高山淌下来的雪水,和着灿烂的朝阳沁润进心脾,足以涤尽人一夜疲惫的沉疴与倦意。在仍城,春暖少雨,景致更是怡人。
从井边打上一盆清水,嫩柳漱牙,软麻洁面,沈艾用柳木篦子细细把头发梳理整洁,束成一把,打理好仪容。
木篦子是她从路边的柳树上随意砍了一枝用石刀削成,手工粗糙得很。好的篦子,像曾经很有名的曾氏篦子,是特意挑的白甲竹制成,牛角为档,须得一百零八道工序。但现在身在大夏,可享受不到这待遇,普通的木梳子这样类似于奢侈品的东西,集市上也不会有出售。
她套上内衬,换上外衣。
内衬往里的一侧,被她用石头耐心地打磨裁剪了一番,里头薄薄缝上剖开的麻杆芯子,虽然因为她日日练剑,这层杆衣损坏得也快,但好歹避免了麻衣毛刺刮在身上的皮肉之苦。幸得她这副身子发育迟缓,倘若还要裹胸的话,恐怕就要大大遭罪了。
梳洗罢,沈艾塞了几个刀币,从府中的马厩借出匹骡子,决定今天甩开齐前往碧波台。
一般依照以往的经验,日上中天,齐就会出现在侯府门口,现在这个时间走,刚好可以避开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
沈艾刚出侯府,就在不远的茶摊上遇到了一人。
那是个苹果脸,身材丰腴,皮肤藕白的女子。她头发全都分成细束,结成辫子,腰系长鞭,脚蹬毛靴。戴着一个蓝玛瑙的璎珞垂额,手工非常精美,看起来身份不低。
似乎是看到了沈艾从侯府走出来,她好奇地凑了上来。
“小儿是侯府的仆奴?怎地大白天就优哉游哉,牵骡出府?”
她的眼睛很美,像一潭清泉,荡漾着一丝被保存完好的天真。直视着她,仿佛在直视一面镜子,能赤裸裸地看到人心底的罪恶。
沈艾平素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看到她也不由地心生好感。
这少女性格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傲气,却处处表现得单纯可爱,谨守礼节,像个孩子一样不难相处。一番交谈过后,得知沈艾打算前往碧波台,她也一脸兴奋地表示想要同往,还邀请沈艾坐上她的马车。
沈艾本想推拒,却拗不过她的热情,无奈只得登上马车。夏朝时的马车都是只有一顶,四面挂帘,坐着马车经过集市,就像游街示众一样,人人都羡慕得膜拜两眼。
虽然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独处,多少有些不妥。银月看起来又身份不低,沈艾可不想无故惹祸上身,幸好车厢中还有一婢女随侍左右,才不至于尴尬。
马车的脚程很快,不过须臾,碧波台就到了。
即使春狩节已至,碧波台上依然热闹,热血无处发泄的小伙子,追求剑术更高境界的独行者都聚集在这里,寻求自己的突破。
沈艾刚走上高台,就发现就近的一个擂台周围围满了人,不由自主吸引了她的脚步。跟着盛来过几回,常常碰见的几个人都对她有些熟悉,见她今日一人前来,照样点头示意。
台上的两人一使长勾,一使长剑,一巧一拙,互有攻守,战局胶着。每一轮进攻,都险情连连。
台下众人伸长脖子呐喊助威,沈艾也看得入神,她在心里不断地模拟,推测,判断着若是她身在其中,怎么出招会更精妙。全然不知银月在一旁看着她,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童丫,我总觉得这小儿怪怪的。我看他身无长物,不过一庸人而已。怎么会和表兄的关系这么好,听说齐还经常去侯府找他……一想到他这样的人也能得到表兄的青眼,我心里就不痛快。”
童丫矮矮胖胖,比银月稍长几岁,平日因为手脚勤快深得银月喜爱,但作为一个乡下长大的女郎,她见识是无多少的。银月也深知这一点,倒也没有指望她回答。
她思量半晌,眼看台上的比斗即将结束,银月嫣红的小嘴一嘟,眼睛俏丽一转,想出了个好主意——
这几日,通过盛的用心教导,沈艾隐约摸到了剑术真正的门槛,但她总觉得欠缺了点东西。她现在就像到了一个瓶颈,理论知识很丰富,却缺少实践。
盛说她剑中没有血气,沈艾猜想这可能是她习剑以来,几乎从来没有与人交手过的缘故。
平日盛虽偶尔会与她对练,但那不过是一种指导,不温不火,循序渐进,固然能学到东西。但剑之一道,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凭她自己验证。
可一想到与人争斗,生死悬于一线,一朝剑败,幽冥长眠,沈艾又不免有些退缩了。似乎正是知道她这样鸵鸟的心理,近几日练剑,盛都没有再拼命灌输她什么东西了。
沈艾正自出神,台上的战斗依然结束,擂台上上来几个人,草草把友人鲜血淋漓的躯体搬离。深褐的土台吸满人血,更显出一层不寻常的红。
“台下小儿,还不速速应战!”
当周围的人伸手推搪,沈艾才发现台上长剑遥遥所指之人正是自己!
这个时代重英豪,勇气是比品德更被人所嘉许的事,但凡有挑战,几乎没有不欣然以赴者。哪怕是百旬老妪,遇到事关尊严的事,也敢拼一拼,沰妪就是最好的例子。随身缚剑的人,拒绝应战只会被人视之为懦弱的表现,受人唾弃。
沈艾同样欣然应战。
如果畏惧于挑战,剑术必定不可能有所大成。既然上天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她要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拉紧这趟马车的缰绳,小心脚下的路,不要阴沟里翻船,赢也要赢得漂亮!
她的对手,是个身高七尺的昂藏男子,与朴的身材可堪一拼。他头插长翎,脸和手背上用朱红石料抹着几撇油彩,组成部落的图腾,兽皮短打把两条古铜色的胳膊露了出来,看起来蓄满了力量。
他分脚而立,语带挑衅,手中不意外使的也是大剑。灰色的长剑足有丈半长,两掌宽,一面开锋,像块石板更甚于想把石剑。
一看就知道,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这不是她熟悉的人,非常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他为何偏偏会盯上她。
台下的人见台上二人光是身量对比便已如此悬殊,大为不满,纷纷叫嚷速战速决。气氛如绷紧的琴弦,即将要一触即发。
沈艾吞了口唾沫,润了下有些干涩的嗓子,嘴唇紧抿。她努力地放松自己,把注意力从不必要的情绪上转移开,全付心思放在战斗上。
大鼓一响,那图腾男子轻蔑一笑,震天一喝,大剑抡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箭射而来。
沈艾看过朴的战斗,自然知道这一类以力量取胜的人,最讲究的不过是一击即中,锐不可当。气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雷霆一喝下,凡是胆子稍小的,都未战先怯,被吓破了胆。
他们的弱点,普遍都在速度上。但如果力量足够强,四肢肌肉的锻炼协调均衡的话,像朴一样,反应也会很快。彼时这就根本不能算弱点了,反而会成为克敌制胜的优势。
沈艾决定先行试探,她拔剑折身,险险避过。
这次沈艾本不是为了战斗而来,根本没有很好的准备,身上只背了木剑。现在她最担心的,是木剑在坚硬的石剑面前根本无法格挡,她使劲全力,说不定也没法在他身上划破一道小口。
即使她能躲开所有的攻击,力气殆尽,照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