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凤目红衣的女子,目光赤裸裸的从她身上刮过,似乎在评判着一件货物的品质。
仿佛感到了某种挑衅,沈艾下巴微抬,静静承受着她肆无忌惮的目光。虽看起来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冰冷警戒。
“看小儿年纪轻轻,大约没有尝过妇人的滋味,此地人烟僻静,若莽夫拙汉,恐怕早已按捺不住了。春宵一度,其中万种销魂,小儿可想试试。”
“姬请自重。”
见沈艾没有反应,菱姬眼波流转,轻轻凑到了她的耳边。
“女郎明明是女儿身,却偏要作这等不男不女的装扮,忒地可笑。只不知,君侯是知不知?”
“姬无端诬赖小人,不知是何用意。”
沈艾心里叹息一声,看来她的男装打扮实在太过拙劣,最近怎么屡屡被人把这个把柄捏在手里。还是得想办法先尽快见过遗君,好好请罪才是。自己靠谁吃饭,她很清楚,只要把遗君这关应付过去,情况就不致太糟。但想与之谈判,就必须显示出自己相符的价值。
想是这么想,沈艾嘴上却不是这么说。菱姬不过是凭自己的推断臆测,只要她不承认,料想菱姬也不可能真拿她如何。
“你是想,我不过是区区一贱妾,只要你不承认,也无法拿你如何是吧?”
菱姬娇笑一声,“妾是没什么见识,可也不愚笨,食客素重才名,相信你也深有体会吧。但有一缕不好的风声传出去,若有心人添火浇油的话,不信不义,相信主公也留你不得。”
“你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是谁。在四王子宴上大出风头,何其光彩,连魏先生都赞你有才。可惜虽晋了二等食客,却不复宠信。知道背主之人会有什么下场么,充军发卖,都是轻的了。”
沈艾一开始被戳穿,本也有些惊慌,心里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过玉碎瓦全了。但看菱姬一路说下来,咄咄逼人,她仿佛嗅到了某种急迫的味道,反而冷静了。
见沈艾神色仍半分不见惊惧,菱姬反而一下子恼火了,她袖子一甩,怒斥道,“你别以为我说的假话,今日我就把你鼠窃狗偷的身份揭露出来,门前的朱绳若不是你的下场,军中夜夜求死不能的女奴就是你的归宿。”
这沈艾倒是知道,受黄帝部落曾经的统治影响,这个时代的人最恨不信不义之人,不少勋贵人家会把家里背主的奴仆脑袋,用麻绳栓起挂在大门上。因为麻绳吸水,染血的时间一长就变成了赤红色。
眼看菱姬恼羞成怒,沈艾也不好再爱理不理。
“姬玩笑耳。只是姬心中所求恐不小,小人能力有限,怕无法做到。”
这是在拒绝菱姬——
沈艾不擅长弯弯绕,她直接就点明了菱姬的心思,表明自己不想淌这趟浑水的心思。
这话虽然语气有些强硬,但配合沈艾温柔细软的声音,倒也不显得鲁莽无状,反而有几分谆谆劝导的意味。
菱姬长眉一挑,还待再开口,突地身侧的树丛中传来了一点响动。
两人俱是一震,摒住呼吸齐刷刷往那处看去!
如果被人发现了她是女儿身的秘密,甚至只是传出去她与遗君的姬妾独处,相谈甚欢这样的谣言,三人成虎,沈艾都不敢想象会落得什么下场;
同理,倘若菱姬被揭发说与府中的食客勾结,私相授受,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菱姬不由地有些懊悔,她也没想到沈艾的脾气这么不软不硬,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一时按捺不住脾气,就在这花园的要道上与沈艾争吵,拉拉扯扯。要商量这么重要的事,自然应该避人耳目,徐徐图之。
良久不见有动静,菱姬仍然觉得沉甸甸的,也没心情呆下去了。
她对沈艾抛了个勾人媚眼,“妾先走了,小儿以后欢迎随时来找妾哦。”
送走了让她头痛的菱姬,沈艾越想越不对劲,她环顾了花园一圈。
这是连接外院和内院的一个园子,也是府中最大的一个花园。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园林设计这样的说话,这几年部落与部落间又连年战乱,很多生活在底层的人,连肚子都填不饱。人们的物质需求仍然停留在追求温饱的阶段,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琢磨如何什么美的事业。
很多贵族为了炫耀,花园里往往会种满一大堆的花。但通常都是这一处那一处,杂乱无章。幸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花卉天生的美艳足以弥补这一切,往好了说,还能赏出一种粗犷自然的美。
遗君大概也觉得花园里塞满了花有些不像话,春日宴一过,各个院落就被清了个空,除了有限的几株桃花和美人蕉,大部分地方都用绿树妆点。红墙绿树,像他的人一样,倒是多了种宽阔大气的味道。
像这个园子里,小道旁栽了葱郁的矮竹,靠墙是几棵高大的槐树。槐树新芽已出,翠叶细圆,在虬结的枝头团簇盘旋,绿意葱茏。其他地方皆空落落的,没有过多装饰。
细细打量下来,整个花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人的地方。前后两个大门,只要一有人进来就会发,所以刚刚菱姬才会肆无忌惮地与她在这谈话。
除非,这个人的想法和她曾经一样——
沈艾走到那三株高大的槐树下,转了一圈,摸了摸树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抬首望去,只见夕阳柔和的光芒从叶间细密地洒落下来,带着最后一缕暖意,逸散在脚下泥土中。
想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沈艾不由地有些迷茫,也有些恍惚。忽地,那层层光影中似乎晃过一个可疑的黑影!
沈艾神色一凛,她背上的一剑一拔,遥遥一指,秀气的下巴微抬,沉声喝道。
“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树上静默良久,正当沈艾的耐性渐渐流失,却又实实在在不知道拿树上的小贼如何是好时,树上传来了一声大哭。
沈艾有些愕然地看着一双小手拨密密的枝叶,一张似曾相识的小脸赫然出现在其中。
晶亮亮的眼泪鼻涕随着他的出现,像零星小雨一样从树冠上坠落下来,粘腻,清澈,在光尘中反射着露珠般的彩光。
沈艾嘴角抽了抽,虽敏捷躲开,还是因为一时不备,在肩上挂了点彩。虽然背着光,她看不大清楚来人的样子,但对于这顽童的身份,还是隐隐有了猜测。
她试探性地问道,“齐?”
“呜呜呜,我下不来啊,我下不来了啊!艾快帮帮我!”
沈艾想办法把齐解救下来之后,才知道,原来齐这个小子,之前被关了好长时间的门禁。因为上次的事,盛一直不允许他再随便出去。可惜这小子是猴子尾巴,根本坐不住,看盛今天一早就出门,就想办法从家里溜了出来。
但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就找到遗君这里,偷偷从花园的狗洞钻了进来,想要找沈艾陪他一起去玩。
可惜他不知道,沈艾今天一大早就和自家老爹一起去了碧波台。何况遗君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像打游击战一样到处乱摸,也找不到上次遇见沈艾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撞到花园里来,一时贪玩爬到了树上,就再也下不来了。
刚才沈艾没来的时候,他就在树上睡着了,后来因为菱姬发火的声音太大,把他吵醒。
小孩子生性敏感,见两人间的气氛不好,齐当然不敢随便说话。没想到沈艾找了过来,把他一吼,受了一天折腾,这才发现天都黑了。一想到这回回去肯定又要露馅,被狠狠责罚,齐立马就委屈地哭了。
沈艾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山大王”,但她白天刚承盛的照顾,这个恩情自然不能不还。也不知道齐到底听到了多少,这个小子向来狡猾,除了自家老爹,就天不怕地。
可是面对一个小孩,又不能拿他如何,威胁利诱他能听得懂么,沈艾现在终于有点体会到菱姬方才发现她油盐不进时的憋屈心情了。
沈艾上午因为冒进才受了内伤,方才又折腾了一轮,早已疲惫不堪。迅速换了身衣服,把齐送了回去,照样是把齐往门口一丢就走了,完全不顾他小狗一般惹人怜爱的大眼睛。
齐依依不舍地跟沈艾道了别,可怜兮兮地站在家门口,又一次看着仆人一脸狂喜地奔回屋去,看着阿爹黑着脸走了出来。
“今番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早上还抱着他脖子,天真可爱地说今天一天都会在家乖乖学字,等爹爹回来。一转眼,满头是蛛丝草叶,冲天辫变成了麻花绳。看着这个又一次灰头土脸回来的小屁孩,盛深蓝的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看着那双可爱的大眼睛一骨碌,又想开口辩解,盛手一抬,及时打住了他的话。
他眸光一闪,“还记得阿爹上次说过什么话么?”
齐这才知道,原来盛今天一大早就是和沈艾出去了,两人一起去了碧波台。发现盛似乎开始对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免疫。这次很快就平复了情绪,脸上又恢复了和煦的笑,齐瘪瘪嘴,心中暗道惨了。
“‘下不为例。倘有再犯,定不轻饶。’”
他不情不愿地复述出盛上次的警告,眼看盛满意一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在祠堂里忏悔的样子。
忽地,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件邀功的好事!
“等等!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