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再逢盛夏,热烈的阳光挡不住女子们幽深眸底的炽热。
“瞧,阿宁还在练习,真是有够勤奋的。”午后,女孩子们在庭院里休息,不觉间便将话题引到那个女孩身上,所有人脸上皆是神情复杂。
“那又如何?”一位容貌清丽的少女轻哼,娇艳的小脸上闪过轻蔑,“我起初还以为如何,与她好言好语,到头来不过是个痴的。以她的能耐,如何能参加训练,还不是仗着无双?”接着续道:“我看来了也是白来,就算再拼命也必定选不上。你们说呢?”身边另几个神情平淡并不应声,但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足以令人明白,少女口中之人在她们看来并非威胁。
其余围坐的女孩中多是插不上话,神情怯怯,只是偷偷再往屋内瞧上一眼。金色细密的阳光游走过窗纱,映出女孩细长的手影在琴上飞动,竟是别样美感。
只是终于可惜,这样的美丽却是资质平庸,到头来也不过是与她们一般的结局。这样想来,黯淡无光的女孩们竟是对她有了一丝怜悯,以及心中淡淡的安慰。
嗯,好困。
阿宁眼睫微颤。衣袖是细纱材质并不透气,久坐在窗边,手臂已被汗水沾湿,她感到不适。不过不行,既然那些人远远地听不见声音,她就要让她们看见。
转眼,就要三年了。她不见无双,在这禁锢的小院里成饭后笑料,三年了。如今楼里的人都知道,无双送来的女孩扶不上台面,勤学苦练颇费心思,却仍旧愚钝,寻常女孩子几天就奏的灵动的曲儿,她硬要花费一倍的时间,却依旧手法生硬。
阿宁耳力过人,自是将浅碧的讽刺与众人奚落一句不落的听进去,随即微微敛目。细长的手指轻柔的微抚琴弦,待琴声异常清灵的诉说倾泻进耳朵,才适时按压住。
无双说过,识琴之人只听第一声,便可论输赢。不可突兀,却要快速抓住听者的耳朵,琴声要婉转,要凄厉,要妖冶,更要贯穿始终的清冽踏实,历历分明。懂得琴音与节奏,懂得和与独,懂得属于自己的气韵,使众人的琴声自然而然为你所引领,为你而奏。
无双还说过,她虽冷人情,却必要会懂人心。长年的戏难做,却远远比过一时精湛的伎俩。以至于让人被蒙骗久矣,仍是不敢相信亲眼所见。阿宁放下琵琶,素手撩起纱帘向外远眺,只觉得蓝天白云浮得那般遥远,却又好像近在眼前。
留香阁内。
室内早已没了主人曾经挚爱的檀香,烟红色的软榻上一少妇正闭目养神,任着身边稳重的大丫鬟为其扇风。只见那美妇人身着宝蓝色渐变上衫与一袭水湖绿曳地凤尾裙,头戴累丝珠钗,神态安详,可明眼人瞧了她手上被不断搓捻的红色玛瑙珠串便知,她此时的心境未必是面上那般淡然。
荣姨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丫鬟道:“三年来新人培训的地儿,除了绿绮便是你去的最多,你倒来与我说说,觉得谁最可能入选?”
明心打荣姨初进楼中就跟在她身边,至此也不推辞,略加思索道:“奴婢进去看过姑娘们几次,觉得浅碧、轻红毕竟是芊芊姑娘门下的,眉眼间极显娇弱柔媚,奴婢虽不比妈妈懂得京城风尚,倒也琢磨着这般楚楚可人总不会错。”说罢抬眼见荣姨搓捻珠串的手指缓下来,明心顿了顿续道,“奴婢也知道妈妈赏识小婉,故而留意了,心性儿是比从前长进,但还实在说不上沉稳。”
荣姨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随即摆了摆手道:“罢了,这个年纪,说到底还是孩子,能真有几个沉稳的?等大些吃了苦,长了记性,自然就好了。”说着眼前不知为何又闪过一张苍白的小脸与沾满眼泪的灰色眼眸,心中一紧。
“夫人可不是累着了?要不奴婢搀夫人去里间躺会子?”耳边关切的声音传来,荣姨这才醒过神来,嘴角不自觉带了一丝自嘲的笑,笑自己草木皆兵,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蒙骗得了自己的眼睛,且一蒙便是三年?反正已经阻隔了无双与其的来往,就算到时真有什么不妥,凭自己的能力也能摆平,难不成叫小丫头片子翻了天去?眼前尚且不管她,有更加要紧的事儿需要她去做。
明心眼见着荣姨嘴角勾了勾道:“不必,大选在即,有些事儿还等着我去做。”
转眼间天色将晚,苍蓝色的天宇混着金红色的热浪渐渐散在山峦深处,驱散了些许炎热。
听见门外的声音,芊芊烹茶的双手一滞,一丝苦笑攀上唇角,她知道她总是要来的。正恍惚间,珠帘微动,一只细腻白滑的手伏在芊芊肩头,温柔的耳语自身后响起:“听明心说你今个儿没有午睡,我便来看看你。”
芊芊抬起头来看那个女人,明澈的大眼中水波微漾,似是动容,心底却早是冰冷一片。怪她没有午睡,又何故傍晚才姗姗来迟呢?正欲说话,心中猛然一痛,当即脸色苍白,喘息不止。
荣姨忙出门指示大丫鬟来扶芊芊服下汤水药丸,才紧皱眉头命众人退下。待众人离开,才又急切道:“怎的又严重了许多?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言语中的不安倒不似骗人,她曾经也觉得她是真心对她有愧才妄图弥补,到头来只觉得可笑。芊芊扯了扯嘴角道:“我没事,劳荣姨挂心了。”
荣姨望着眼前眉眼柔顺的女子,仿佛曾经活泼女孩儿的笑语仍在耳前,不觉心头难得的对她一软,柔声唤道:“凝芊,我选了小婉做演出时的领奏,你可还怨荣姨吗?”
芊芊听闻她唤出的名字身子不可抑制的一震,随即摇摇头道:“芊芊自小没了爹娘,是姨一手拉扯大,连感恩都来不及又怎会怨姨?这事确是芊芊使小孩子心性,还不知道该如何向姨赔罪呢。”见荣姨脸色稍霁,心里禁不住冷笑,却接着说,“姨若觉得小婉合适,理应多花些心思。”
荣姨对芊芊的表现深觉满意,倒也不再在小婉的事儿上多做纠缠,敷衍道:“我也是看重她肯学,若不是那****着白衣舞曲我也未必留意,再不济还有浅碧、轻红,你只要好好注意身子即可,勿要再挂念这些小事了。”转身便以天黑为由动身离开。
待人走茶凉,芊芊似乎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白皙娇小的手掌紧握成拳。回想着荣姨临走前的一番话,怎么都觉得讽刺。如今楼里物是人非,极少人知道芊芊身世,只知道荣姨偏宠她,却不想事实远不是表面一般安宁。
芊芊深吸一口气,从锁箱中取出一支陈旧的金色耳坠,护在手心,眼底那抹恨意才逐渐在月光下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