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五十三年
胤禛府上,太监传了旨,解了胤禛的囚禁。胤禛得知胤祥顶下一切罪名,已被囚禁家中,再不能与外来往,心中悲切。独自在书房里,一日都未进食。
旁晚,乌拉那拉氏带着饭菜,敲门无人应,便推门进去了,见胤禛独自坐着,一语不发,也不瞧自己,像是陷入了沉思。
乌拉那拉氏吩咐人把饭菜放在桌上,自己到胤禛身旁,拿起一双筷子递与胤禛,道:“爷,你一天未进食,身子会吃不消的,好歹吃两口吧。”
胤禛并未答她,只瞧着眼前的饭菜,道:“不知十三弟那里可有如此丰盛的晚餐?”
乌拉那拉氏轻轻叹气,知道自己是劝不了他的。这时,裕如进来了,向乌拉那拉氏点头问候。
裕如见状,知道胤禛心里难受,便道:“王爷,妾身知道你为十三爷担忧,可是你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你若不吃不喝,弄坏了身子,传到皇阿玛耳中,又是一桩事。岂不白白辜负了十三爷为你做的?”
胤禛觉得有理,抬头瞧瞧裕如,接过筷子,一口一口地艰难下咽。乌拉那拉氏惊奇地瞧着裕如。
“十三弟出宫那日,有谁送行?”胤禛问道。
“哪有什么人送行?现在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乌拉那拉氏拿起手帕,轻拭眼泪,她这泪多半是为了胤禛。
“姐……哦,太**里的凝砚去了,听说她以前是永和宫的人,侍奉过十三福晋。”裕如一时忘了乌拉那拉氏在侧,险些说漏。
“主仆一场,她倒诚心,这样不势利的人少了。”乌拉那拉氏察觉不对,却也未表现出来。
“额娘没去吗?”胤禛又道。
“听送十三爷的侍卫们说,只有凝砚一人去了。额娘近来身子不好,很少走动。”裕如小心翼翼,生怕再惹胤禛伤心。
“你不必安慰我,如今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额娘对十三,我最清楚,养过几年,能照料的便照料,可若遇上今日这样的大事,也不会为了他而让皇阿玛迁怒自己。别说这次是十三,就是我,她也未必会送行。她的眼里只有十四。”胤禛停箸,满眼伤心带着愤怒。
“爷别这样想,十三爷毕竟是养子,你却是额娘亲生的,不可相提并论。”乌拉那拉氏劝解着,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每次去见德妃,德妃对胤祯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胤禛方才听到凝砚,心中一动,到最后,还是她顾念情分。又想起德妃待自己情薄,胤祯参奏他之事,心里怒气难当,他暗下决心:凝砚是帝母命,就算她心里有十四,可我还是必须娶到她。上苍真是不公平,十四有额娘的疼爱,如今又在皇阿玛面前邀功,连凝砚的心都向着他。而我呢?落得如此下场,唯一与我亲近的弟弟也被他们害得囚禁。这口气,如何咽得下?都等着,都别急,总有一日,我会尽数归还。
日子平静了没多久,九月三十日,康熙从塞外回京,向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宏业断不可托付此人。康熙奏知皇太后以后,便将胤礽关入咸安宫。次日,康熙告诫诸臣:今后如果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立即诛杀。
十一月,会饮结党案和贪污受贿案都已查出结果。一日,凝砚和宁寿宫的太监宫女一起闲聊,大家说起一桩惨事,宁寿宫守门的太监说:“你们听说没?自从太子被废,这几日皇上又处理了几位大臣。托合齐凌迟处死,齐世武把五脏六腑都钉在墙上,听说他惨叫了几天几夜,才死。”
几个宫女捂着嘴就要吐了,凝砚也觉得反胃,道:“别说了,恶心人的。”
“哎,是恶心人,不过也是咎由自取。听说托合齐他们在宴会上,说古今天下,哪有四十年的太子?他们等不及了,要逼宫。”那太监又道。
一宫女道:“可他们也没动手呀,顾及是酒喝大了,发两句牢骚,胡说八道呢。”
“就算他们没有真想逼宫,可这样要命的话,足以让皇上动怒。何况托合齐是步军统领,我听说他节制京畿的各项守卫,他若真要逼宫,皇上就危险了。皇上怎么可能愿意相信这些领兵的统领只是喝醉酒在胡言乱语?”凝砚叹了口气,胤礽太不争气,他的太子之位是唾手得到的,本来他是离皇位最近的人,可是因为对自己的放纵,面对诸皇子虎视眈眈,又不加警醒,终于落个大梦成空的下场。
“姐姐说得对,这步兵统领可不是闹着玩的差事,听说新上任的隆科多大人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孝懿仁皇后是皇上的表妹,那隆科多大人岂不是皇上的表弟兼内弟?难怪皇上信任他,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他呢。”太监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记得第一次废太子时,皇上心里难过,找皇太后说话,皇太后也不知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后来便复立太子了。你们说,这一次,皇上还会原谅太子吗?会不会过几天,就又放出来了?”一名宫女道。
“希望不大,皇上这次似乎并不悲痛,和皇太后说话时,谈笑风生,就像是处置了一群要算计自己的敌人,大约太子做的太过了。”凝砚道。
“这么说,太子不可能复立了,是不是?那以后谁会当皇帝呀?”凝砚听有人这样问,才觉得这已经是个不能逃避的事情了,宫里人人都要谋前程,都关心着这事。凝砚无心再听他们闲谈,独自起身,远望天边的晚霞,她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两年的岁月悄然而逝,平静的表面蕴藏着惊涛骇浪,胤禛在等机会。他从太子和托合齐的关系中,充分看出步军统领的重要性。他曾在孝懿仁皇后身边长大,于是亲自去拜访隆科多,唤他“舅舅”,两人初次见面,胤禛并未说得很露骨,隆科多虽然听出一些音,但也没有表态。不过,多次交往过后,两人的信任和交情都愈发深刻。
如今已是康熙五十三年,这一日,胤禛独自在书房里翻阅凝砚手抄的《天香集》,心中思量着该如何将她争取到手。不一会儿,一名高僧到访。胤禛放下手边的书,在屋外的槐树下,和高僧品茗论道。胤禛问道:“大师,佛常说‘放下’,如何才算是放下呢?”
高僧超然道:“放下,就是心无挂碍。人这一生会发生很多事,有的你不在意,便已是放下。可有些事,你思之至痛,越是这样的事,越是难忘记。可是,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帮不了你,只有你放下了,你不再痛了,才能真正得到解脱,这才叫做真正地放下。出家人便是时时都在放下,才得内心之安宁。”
胤禛静了片刻,眼神失落道:“可有些事,有些人,不是我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高僧心领神会,道:“这放下之说,是给我等出家之人和受挫失意之人说的。王爷所说的事,若不是不可挽回,红尘之人,其实该搏一搏。不搏,想必不甘心吧。”
胤禛突然想到什么,微微笑道:“大师,你能看透人心吗?”
“不能,我看到的不过是众生相。人大抵是相似的,农户盼收成,渔民望海平,钟鸣鼎食之家,便安享太平,出家人便每日三遍经。再复杂的愿望也脱不了自身所处的位置,只不过愿和欲,都一样熬人心志。”高僧目光平和,一丝不扰。
胤禛问:“那若是一位女子,她聪明、美貌,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又始终没有嫁人,大师可能看透?”
大师道:“我本红尘人,虽然自出家后,早已不参详这样的事了,但既然王爷问了,那我便用俗家的眼光看一看,她或许心中有一夙愿,所求未达时,你自然看不透她,等她所求到了,你便知她是何种人了。女子未必都只以嫁个如意郎君为愿,也有如吕后武皇之辈,有睥睨天下的野心;亦有如西施貂蝉之流,为人所用,以倾国之貌蛊惑君心。世间女子万千,虽然女子作为一群体,有其共通之处,但人与人间总有不同,实难料王爷口中的女子是何类。”
胤禛思虑着,道:“我唯一确定她真心喜欢的只有牡丹。”
“牡丹,乃富贵之花,武皇就很喜欢牡丹。牡丹亦是万花之魁,看来此女之志,不会小了。”高僧微微点头,胤禛想了想,准备进宫。
凝砚此刻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面庞比以前丰满些,眉毛是天然的,未动过一剪子,只因阿玛说过,天眉好看。凝砚叹了口气,还有三年才能出宫。经过废太子的事,这两年,各位阿哥都消停不少,也许是扳倒了太子,他们需要歇息,也许是见到胤褆、胤礽和胤祥三人的下场,谁也不敢再冒出头了。八阿哥曾在太子被废时,上奏自己要卧床不起以此来退却朝中大臣的拥戴,却被康熙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说他以退为进,试探康熙,乃是胆大妄为,存心不良。八爷党在废太子之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获利,反倒是被康熙冷冷地搁在一边。谁都瞧不出,康熙心中到底属意谁。胤祯这两年颇受历练,各处奔波,凝砚也很少见他。
凝砚一直盼着,等二十五岁出宫时,她想向太后要个恩典,只要太后同意,她就可以嫁给胤祯。没到眼前的事,她不想去想,谁知道新皇即位还有多久呢?不过,自己还有三年,三年后,就可以嫁给心爱的人,这一次,她抛开一切,一定能如愿以偿。她告诉自己,太后真心待她,处处维护她,自己要好好孝顺她,就算不为了将来好开口,也应该尽心伺候这个和蔼的老人。凝砚从木盒里拿起太后赏她的青铜凤状步摇插到头上,这只步摇古朴素净,青铜的颜色,凤头回转,凤身与凤尾化作钗身,下面坠着三角形的花饰铜片,又有三条坠着的细条。凝砚戴上它,便去了宁寿宫的正殿。
宁寿宫里,凝砚正在为太后梳头,自从太医说梳头可以活络神经后,凝砚每日都为太后梳头发,太后总说舒服得紧。
“自从金桂走了,这几年倒累了你,伺候我这老婆子,一定没什么乐趣吧。”太后手摸着头上的白发,人老了,不能不承认。
“太后慈祥可亲,宁寿宫平和安宁,奴才每日和太后说说笑笑,日子简直赛神仙。能伺候太后,是奴才的福分,怎么敢叫苦?”凝砚望着镜子里的太后,笑道。
“你呀,就是嘴甜。哀家每日和你念叨着过去的事,一遍遍的,你肯定早就烦了。”太后望着镜中凝砚头上的凤钗,似乎想起了什么。
“才没有,太后讲以前的事,奴才爱听着呢,就是再听几遍,也还不够。”凝砚帮太后梳好发鬓,扶她站了起来。
太后抬手摸了摸那只凤钗,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奴才不知道,只是太后赏的,奴才就戴着,太后看着高兴就好。”凝砚想,这个东西一定有来历。
“这是哀家以前的东西,是当年先帝赏给哀家的。”太后放下手,道。
“这是先帝赏给太后的东西?如此珍贵,奴才不敢要。”凝砚拔下凤钗,双手捧着,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道:“你起来。这是哀家赏你的,你就拿着。哀家只是觉得时间久了,这凤钗颜色老旧,不衬你年轻白嫩的肤色,你若不喜欢,也不用戴着。”
“奴才喜欢。”凝砚看太后的神情,就知道这凤钗背后一定有故事。
“你还记得,哀家告诉你的,先帝和孝献皇后的事吗?我刚入宫时,并不相信这世间真有痴情男子,直到见到先帝守在孝献皇后病榻前时看她的眼神,哀家信了。孝献皇后生前得到了先帝所有的宠爱,她死后没多久,先帝伤心欲绝,就跟着去了。我没有孝献皇后幸运,先帝留给哀家的不过是这支凤钗,那是他唯一一次亲自为我戴上。其实,这世间没有多少女人像孝献皇后这般幸运,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运,只是人们总是羡慕没有得到的幸运罢了。”太后又絮叨起往事,神情好像已经回到了那个时候。
凝砚知道顺治和董鄂妃的故事,想想多尔衮和孝庄文皇后、康熙和仁孝皇后,难怪人家说爱新觉罗家出情种。不知怎么的,凝砚突然想到胤祯,心里暖暖的。
“太后说的是,太后不是有皇上这样孝顺的儿子服侍天年吗?太后有太后的幸运,也许孝献皇后也羡慕您呢。”凝砚端起茶递向太后。
太后接了茶,喝了一口,又道:“她会吗?女子向往的不同于男子的建功立业,大多女子渴望的不过是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的生活。”
“是呀,女子所求不过一片真情,若得此,虽九死其由未悔。只有被伤的太深,才会像男子一样追逐俗世浮华。就这一点,女子总比男子至情至性些。”这话,凝砚也和康熙说过。
“哀家每每看到这个凤钗,都会忆起当年的情形,先帝是笑着把它插入我的发髻。就那一刻,我在想,先帝是否对哀家也有一丝感情呢?不全是听从太皇太后的安排。不过,我想明白了,有也罢,无也罢,当时没弄清楚的,如今更无从考证,就算有了答案,物是人非,哀家也只有悼念。索性给了你,算是哀家对你的祝福,望来日为你簪上它的人是真心待你。”太后重新帮凝砚簪上凤钗。
凝砚听着,只觉得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尊贵无比,却是个可怜的人。她历经世事沧桑,一生献给了大清,却唯独缺少了一个女子的向往,那大约是她年少时就已埋葬了的,她甚至弄不清自己一生惦念的那个人是否曾经爱过她。凝砚突感悲伤,难道自己也要像她一样,等到风烛残年、白发如雪时,再来悼念自己风华正茂时埋葬的爱恋?不,自己应该不会吧。
“太后累了吧,要不要躺一躺?”凝砚见太后打了哈欠,便问道。
“不累,就这么坐着,咱们接着说。金桂这个孩子,可惜了。宫里的规矩,女官到了一定年岁,便可赐婚给皇亲国戚。哀家本想为她寻户好人家,可是她,哎,不提了。你可不要学她,不要犯糊涂,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哀家,你放心,哀家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一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太后叮嘱时拉着凝砚的手,好像凝砚随时会消失一样。
“太后放心,奴才不离开您,奴才不嫁人,一直陪着您。”老人哄哄便高兴了,太后果然点点头,笑得像个孩子。
又说了会儿话,太后显然累了,凝砚扶太后躺下后,便放下帘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