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愿望开始消退,反而在黄河决口的第二天晚上,因为连夜暴雨而上涨了许多。
待到黄河决口的第三天一大早,许多汴京城内的百姓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家的积水没过了膝盖。至于没人防水的大街上,积水更是能淹没成年人的腰部。
于是城外农村流离失所的难民统统涌入了汴京城,这些难民都是拖家带口,一家人是老的老小的小,乱作一团。甚至部分因为灾难来得突然没来得及拿上额外衣物的百姓,衣不遮体不说,还满身沾满了泥浆。
因为城内的百姓也没有足够的地方给难民暂住,于是难民们都借宿于尚有半人深积水的街道上,甚至一张漂浮的木柜都能引起几家难民大打出手。大人尚且自身难保,而那些孩子更是可怜,每一块凸起水面的,稍高一点的地方上面都挤满了赤身裸体的小孩,整个汴京城内一幅惨象。
这下徽宗慌了神,连续两天早朝都没上,到黄河决口的第三天,就通知文武百官全部于汴京城外一座土丘去,去陪着徽宗和林灵素开法坛祈神。
接到谕旨的时候,赵楷在窝在家里写祈雨的告天祭文。并不是他闲着无聊在家里拽文,而是这几日,汴梁城中难民的惨象深深地刺痛了他,每当看见难民在满眼汪洋中借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时,那种绝望的黯淡目光时,他都能感受到从他内心中迸发出的愤怒,接着内心中就是难过和自责。
很可惜他是皇子,只是一个空壳皇子,无能为力。于是,他只能在家里撰写祭文,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有上天的,上天既然能把他送到大宋来,一定也可以把这场雨停了。
他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在家里面写着告天祭文。
徽宗的谕旨一到,赵楷就长长一声叹气,换好官服出门了。奇怪的是,整个汴京城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没有前两日的难民,甚至连原本的百姓也不见了踪影。
……
赵楷怀着心中的疑惑,在城内坐船,出城之后下船步行,这种奇特的出行方式,让心中又心急又疑惑的赵楷更是皱紧了眉头。
来到了城外徽宗指定的地点后,赵楷才恍然发现土丘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百姓,其中有汴梁城的百姓,也有从四周逃亡过来的难民,黑压压的一片围着一个高高的木制台子。
赵楷发现不少官员已经到了,站在人群的最里面,天然地和普通百姓、难民泾渭分明。
土丘中间早搭起的那个高大的木制台子,正中间贴着三张画像,却是那道家的三清祖师爷。
木台上画着这样那样的符咒,正中央摆着几张木桌,上面有着道家的各种法器。木台两旁插放着高耸入云的符幡,再靠两边就是,左右各一个搭好的看台,看台比中间的看台要稍稍矮一些。
赵楷刚刚挤进人群里面去,就看到礼部的官员在指引百官往右边的看台上走去,按照品阶一一排好次序。
待到日上三竿之后,才听到在场有宦官高呼,“皇上驾到……”
于是在场的官员、百姓全部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山呼万岁。
三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过后,才听到一个宦官传话,叫官员百姓免礼。赵楷起身之后,作为皇家的人,他就跟着徽宗去了作边的看台。当然,徽宗坐着,别的所有人都站着。
待到皇帝坐定之后,就有若干个宦官全部站上中间那个做法事的木台,高声呼喊,“有请,元妙先生林天师……”
宦官们喊完之后,是一阵吹锣打鼓的声音传来。
只见远方有一群人赶来,走在前面的是一群拿着各式乐器的灰衣道士,正在拼命的发出噪音。后面跟着一群青衣道童,一个个拿着拂尘,满脸的肃穆。
在最后面,是几个褐衣道士簇拥着的林灵素,他今天黑色的道袍外面穿有白色的皂袍,他戴着的道冠高高耸立,手上拿着一把银丝拂尘,端是一副道祖再现、老庄亲传的庄严模样。
之后,快要靠近人群时,前面的道士放低了吹拉乐器的音量,却听见后面青衣道童齐声唱起道家箴言而来。
“太者大也…上者尊也…”
“高尊莫先…众圣共尊…故曰太上…”
箴言唱完,众道士齐喝一声,“林天师到!”
赵楷看到这不禁撇了撇嘴,这个牛鼻子好大的威风。
然后人群齐齐让开,自然而然地给林灵素留下了一条通道。只见林灵素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踏着,走向木台而去。
周围的灰衣、青衣的道士道童不再跟上,只有褐衣的道士还紧随其后。走到木台中间,林灵素先是向着徽宗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表示行礼。
之后林灵素就站在木台中央紧闭着双眼不动了,而那几个褐衣道士却是按照八卦方向在他的身边站定。
“这是谁啊,娘?”
“别说话……”
“好大的威风啊……”
“仙家的威严,切莫触犯。”
……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而一旦听到声音,人群中的灰衣和青衣的道士道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吼上一声“别说话”。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听到台上的几个褐衣道士齐齐喊道,“吉时……已到!”
然后这几个褐衣道士就围着中间的林灵素转了起来,边转边唱到,“请天师…作法!”
林灵素双眼一睁,缓缓走到台中央的,手拿起一把线香,在一旁早已点燃的香烛上点燃。
只见林灵素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手中的线香插入桌子正中央的香鼎里面,虔诚地鞠躬三次之后,直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把铜铃。
“弟子元妙…”
“叮…”铜铃一响。
“伏以尊告三清祖师,玉清上人、上清上人、太清上人……”
“再尊告玄穹高上玉皇大帝并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四大雨神…”
“兹为东胜神州国名大宋,黄河沿岸祈求雨涝早退,减缓百姓灾情。”
“今弟子施惠奏明太上,获准向天庭退雨,以解斯地涝情。恳望三清祖师准予,玉帝并四大雨神,自弟子奏明之日,即刻停雨。则百姓感上神之大恩,三界记上神之大功。”
林灵素一副虔诚的模样,仙风道骨。
他的长髯在疾风大雨中随风飘动,铜铃在香烟缭绕中叮咚作响,此时无论是徽宗,还是文武百官和底下围观的百姓,都虔诚地闭上了眼,跟着林灵素的祷告一起,祈求上天退雨。
赵楷此时也是双手抱拳,对着上天行道礼,虽然他不信鬼神,此时他也是真心希望这场灾难早日结束。
林灵素在中间手舞足蹈地做着法事,旁边的褐衣道士还在按着节奏不断地变换着队形。只见林灵素嘴中仍然在念叨着,手上的铜铃换了桃木剑,之后又换了符纸和符笔。
这时,林灵素正在拿着符笔在空中虚画,像是在写些什么东西。
之后。
一炷香过去了……
两柱香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林灵素在漫天的瓢泼大雨中搞了个全身湿透,用玉带扎束好的头发早已经散乱地贴在了头上。手中的道具换来换去,他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无法分辨。
围观的皇帝、官员和百姓,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渐渐地失去耐心,到最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林灵素在木台上发疯。
“这位道长到底行不行啊?”一个老叟说道。
“看之前来时派头挺足的,应该……能行吧?”站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
“我看够呛!”旁边另一个壮汉插嘴道。
“哎…看来天不佑我大宋啊!”老叟又是一声长叹。
……
随着林灵素在台上呆的时间越长,全场的其他人耐性也就越差,到最后,赵楷明显感觉到坐在自己后面靠上位置的徽宗已经非常不耐了。
“哼!”赵楷听到一声闷哼,转身一看,却是徽宗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来人。”
“圣上有何吩咐?”旁边一个宦官应道。
“去跟下面那些道士说,叫林灵素不要再在上面丢人现眼了。”徽宗语气生硬,仿佛有些挂不住了。
这下,旁边的宦官急急忙忙地下了看台,就找到一个管事的带头道士,凑在耳边嘀嘀咕咕了半天。然后不一会就看到这个道士,飞速地跑到看台下,林灵素能够看到的位置,拼命的打手势。
林灵素看到之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舞弄他的身姿,然后在桌子一旁的一个袋子中抓起了一把米,然后洒向半空,最后散落一地。
“弟子在此,愿祖师及各上仙速退大雨,怜悯苍生。”这句场面话吼完之后,林灵素这个老神棍居然还绷得住,又一脸严肃虔诚地走下台来。
走到看台前,林灵素一摇刚刚拿在手的拂尘,对着徽宗遥遥一行礼,说,“回禀圣上,幸不辱命。”
这时候,包括赵楷在内的所有大宋官员,心中对这个老神棍都默默骂了一句“无耻”,内心充斥着又佩服又鄙视的心情。一个人脸皮能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