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些天接连不断的震惊和怀疑,也许瑶铃至死都不愿意想起那件事……
瑶铃是岑家十几年前一个老管家的孙女,因为同岁,打小便与岑湘亲近。七岁前的记忆里,岑湘也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有着所有孩童的天真和顽皮。
瑶铃恍惚记得,那是一个春回意暖的下午,她跟着两位小姐和二夫人,去山里找药,为了采一株芍药,岑湘和瑶铃耽搁了时辰,等再一回头,人已经走散了。
就在她们穿过层层密林寻找出口时,一阵风突然从耳边带过,唰地一声便削去了耳后几缕头发。
是箭!
瑶铃吓得愣在那里,直到一双带血的手拽住自己的衣摆,她才反应过来,岑湘已经被射中了。随即,从林子深处跑来一人,一身狼皮,手上还拿着一张弓。
那人应当是错手了,显得很是惊慌。瑶铃亲眼见着小姐紧攥住她的手慢慢松开,再无力的垂下。小姐死了……
瑶铃浑身剧烈颤抖,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过了许久,那人站起身,说了一句:“如果将来你家小姐不再是你家小姐,也请善待她,她是你们的救命之人。”
这句话,当时的瑶铃完全不懂何意。她只知道,小姐突然就活过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处于这种不可置信的恐慌里。
岑湘身体是后来才变得虚弱,这是起死回生的代价。这件事瑶铃从来都埋在梦里,她不敢说,也不知从何说。又或者,她从不信鬼神。慢慢的,她也就淡了,忘了。
可现在,救命之人回来了……
岑湘一夜无眠,她知道瑶铃也是。她听见瑶铃的哭声,从月影深处飘渺而来。和着花开破碎的声音,让她觉得那样难过。
她的小姐再也回不来了,而岑湘能做的,也只有对岑家尽力相救。
直到昨夜,她才明白过来,从亡到存,她竟是愧疚多过欢喜。
祭天大典于午时举行,而在此之前,自愿献身的少女,都要去芸州的济世医馆验明正身。
医馆内人很少,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现象形成巨大反差。几个大夫都是一脸死沉相,一个一个人往里拽,白布帘子一拉,就只听到里边抽抽搭搭的哭声了。
岑湘见瑶铃有些害怕,就拉下意识拉起她的手,一人问道:“户籍呢。”
“我们是孤女,没有户籍。”
那人看着岑湘,摆摆手道:“我们不收来历不明……”
“诶,等等!”一大夫凑在那人耳边嘀咕道:“人不够,先凑够人为上,否则上头怪下来……”
那人顿了一顿,勉强点了点头。今年是怎么了,一条贱命还不敌这千两黄金么。人数不够,这话还是头一回听到。
岑湘从里间出来后,心里已将那些个大夫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瑶铃也一直红着脸没有出声。
被选好的六人都静坐在医馆内,等着宫里的太监来接走。离午时还差三刻,岑湘终于见着一眉目慈和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众人见状,齐齐躬身唤道:“严公公。”
严明微笑着一点头,一双狭长的眼却紧眯着,往岑湘看去。岑湘微微一皱眉。这人好生眼熟,记忆里似乎见过几次。但都不是在芸州。她有些懊恼,记忆越不明晰,给予自己判断的机会就越小。
“你们,排好队,跟我走。”严明捏着嗓,眉梢一挑,便扬长而去。
岑湘歪着头仔细瞧看,她想找机会搭个讪,又怕暴露行踪。直到袖口的衣料都被她扭得生了皱,严明突然就放慢了脚步,他向后看一眼,目光直射入岑湘眼底。然后他回过头,背手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什么意思!
岑湘琢磨了老半天,才觉得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接下来的处境。进贡之人,需要在祭拜前接受天地的洗礼,也就是浸泡在冰冷的雪水中,直到全身发白,听到这样的消息,岑湘只觉两眼发黑,这哪里是进贡,这是要杀猪啊!
很快,她们就被带进神坛后的一间屋里,里头整齐摆放着六只木盆,那里头盛着雪水,几乎还能看见飘着浮冰。
“脱!全脱了!”一老鸨似的中年妇女叉着腰嚷道,一面饥渴地扒着身旁一少女的衣物。
瑶铃哪见过这场面,迫于形势,也只能眼一闭,牙一咬,慢慢地剥了去。
岑湘摸着这一身触手滑腻的皮囊,心下默默祷告,岑家大小姐的第一次就这么见光了,这可都是为了救人呐!
等一个个都换上了白衣,被半死不活地拖去神台后,祭天大典也就正式开始了。余皇后香消玉殒,此次便由那德云太后替行。皇上萧安携着太后,一步步走上了神台,双手祈合开始虔诚跪拜。德云太后一身鸾凤锦衣,头戴金钗珠冠,即便垂垂老矣,也依稀能辨当年风华。她一抬手,腕间那只玉镯迎着冬阳熠熠生辉,岑湘偷偷瞥了一眼,这一眼,带着如同潮水般汹涌的记忆,带着锥心刻骨的经历,这一眼,让她看见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也看见无处逃离的宿命。耳边轰鸣振聋发聩,心口抽丝剥茧般的揪痛,让她不得不弯下了身子。
玉镯……太后……陵寝……坠子……
“此次去长泽,务必要将那七件东西弄到手。想办法进宫,里面自会有人接应你……”
“身为死士,你早该把你那些天真和善性扼杀掉了……”
“集齐七魄。集齐七魄……”
岑湘睁大眼睛喘着气,脑子已快被这些叫嚣四分八裂。她想起来了!除了一年的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她将所有都想起来了。
死士,她是一名死士。一名不够成熟,却身负重任的死士。
她和其他十二名同伴从崇明来到长泽,为的,就是要潜进宫里,偷出上面指定给她们的七件东西。
而其中一件,就是德云太后手中的蓝田镯。而另一件,便是已随余皇后下葬的引墨坠。
午后的阳光映着雪,明晃晃打在岑湘头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以后都不可能再那样笑,那样轻松而自在的活着,哪怕是作为深闺里足不出户的小姐,也不可能了。
死士……
她背负的,据说是祖辈们传下的,复仇的使命。
这就是她那么迫切想要记得的东西……不该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祭天结束了,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皇宫走去。岑湘仰头,她看见那扇朱红的宫门,那么高,那么长,那么不可逾越。
那么,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