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金陵城,冯府的地位显赫,名声却不大堂正。
周唐两国交战时,冯家的两位大人极力主张割地议和,民间盛传他们得了江北敌军的好处……
周朝退兵,唐国割地,满朝文武皆遭贬斥,冯家也不例外。就在割地后的隔年、元宗皇帝南迁的前一年,三朝老臣冯延嗣仅以“太子太保”之位含恨离世。
冯延嗣的异母弟冯延鲁,在当今国主上台之后,才重蒙重用。
“冯延鲁?”林虎儿撇撇嘴,“他来找林大将军做什么?”
一顶宝盖金遮幔高轿,八个轿夫,十来个丫鬟,还有二十余名护卫,停在来燕楼门前,摆出市井里罕见的庞大阵仗,引来街上人侧目纷纷。
来燕楼内,四面门窗影立楼外一动不动的护卫队。路孝和退入西院,掩上木门,两手抱于前,面容严肃地以身挡住背后的通道。
“呵……”巧儿干笑,不知那冯延鲁做了多少坏事,把自己围得像个铁筒?庄无颜和巧儿一同立在北廊之上,俯视西屋前的宋大石和宋小石。宋小石拍嘴打个哈欠:“嘿嘿,哥,我们只要傻站着就有银子收,这活是不是太轻省了?”
宋大石摇头隐笑不语,心知他这个弟弟大概是有热闹凑不成,又皮痒啦。
宋小石半步上前,路孝和机警的目光随之扫射而来,宋小石挠抓脖子说:“我上茅房,不行啊?”
宋小石往右一拐,庄无颜不经意望向西廊上洞开的屋门想:咦,虎少爷呢?
半臂屋檐探出饮虹桥,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青灰瓦上,林虎儿匍匐前进。
哼来燕楼是什么地方?想他林虎儿还穿着开裆裤时,就爬遍了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区区一个路孝和也想在来燕楼困住他林虎儿?还早一百年哩!
“嘿,虎少爷。”被宋小石突然搭上肩头,林虎儿微惊,他左右瞧瞧,对宋小石比一个向下的手势。
宋小石小心探头,见下面一个个护卫定身不动,他对林虎儿点点头。
林虎儿再前进一步,粗眉倒吊美人槛,窥看雅席对坐的二人。
林仁肇轻衫外罩浅灰束腰小袍,服饰简单、干练,全然不似手握十万重兵的将爷。
冯延鲁与他正相反,冠服极尽装饰之能事。他干瘦的手抚过稀长髯须,慢悠悠地道:“上个月,楚国公携厚贡北渡,为中主庆贺长春之喜,却被挽留于宋京,至今未归。这件事,想必林将军知道了。”
林仁肇默认,饮一口茶说:“嗯,这事我知道。我还听说楚国公他遣信使南回,劝说国主北上。”
“呵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林将军的耳目。”
冯延鲁和颜悦色的赞美下似乎另有所指,他抚须说:“老臣劝国主顺应宋朝中主的意思、北上宋京,以免楚国公他遭遇不测。但有先帝的例子在前,国主半步也不愿离开金陵的皇宫。唉,老臣只得拖着一副病躯,勉强代为北上啦。”
“冯尚书说的这是什么话?”林仁肇一听,语气微怒。
冯延鲁的指悬在半空,窗外林虎儿与宋小石屏息听。
林仁肇竖眉严声道:“宋人屡谋国主北上,居心叵测,与先帝失意南迁的事怎能等同而语?倘若,国主与楚国公一样被宋国皇帝囚拘大梁,我唐国岂非要不战而亡了?”
冯延鲁见碰了颗硬钉子,立刻态度柔卑下来:“是、是,文臣不懂兵法,林将军莫要见怪啊,莫要见怪!”
吊在檐上的林虎儿暗暗观察。冯延鲁真狡猾,心里揣着一套嘴上一套,一来二去的,明摆在刺探林将军的底子。林将军性子耿直,沉不住气,吃亏不小……
“冯尚书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林仁肇不喜欢和他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问。
冯延鲁拐弯抹角地反问:“嗯,林将军孤身前来金陵数日,住在这小小的酒楼闭门不出,又是所为何事呢?”
“呵。”林仁肇轻笑,冯老贼太小瞧他了吧?难不成经他一问,自己就要竹筒子倒豆子,把金陵的计划一件件讲给他听?
“公、事。”林仁肇简短回答。
“咳咳咳……”撕开了寒暄的假面,两人间的温度骤然下降,冯延鲁掩口轻咳一阵说,“国主惦念南昌府,近日多次向老臣提起林将军。未知洪州至升州一带的水师防备,布置得如何了?”
“很好。”这次,林仁肇只回两字,心想:“水师防备这等军机重事,怎能说给老贼听?”
“呵呵,有林将军一句话,老臣就放心啦。”冯延鲁面上笑意不减,实则心中咒骂:“哼,不识时务的东西。念在同朝为臣,给你个机会,你却不要?那就别怪冯某人做得太绝情……”
“来,林将军喝茶。”
“冯尚书喝茶。”
林虎儿和宋小石二人趴在楼檐上,简直像看一场粉墨齐全的大戏,双方笑里藏刀、你来我往。林虎儿不禁油然生起对林仁肇浓浓的佩服和敬意,不屈服于冯延鲁的人,唐国有几个?呵呵,茶棚里的说书人果然没有编瞎话。
来燕楼外,桃柳铺水。八抬官轿载着冯延鲁离去,众丫鬟与护卫夹轿随行。
宋小石与林虎儿对视,林虎儿贴瓦听动静。一只手突然伸出,强行将他拉入楼内!
林虎儿跌在地,宋小石像块石头叠落他身上。
“哎哟喂。”林虎儿推开宋小石,抬头瞧,大将军林仁肇立他面前!
十多年来,林虎儿设想过许多感人的场面,他如何与他的父亲相认。父亲身披银镜铠甲,立在滔滔大江边……父亲手执蛟龙长矛,立在茫茫星野下……父亲或许会抚摸着他的头说:“这些年,苦了你们母子了。”林虎儿则会笑笑,摇头说:
“呃,爹……”林虎儿和宋小石两人相继昏倒。
路孝和收掌跪立:“将军,属下失职,让两个小子偷听了将军的对话。”
林仁肇垂眼独瞧林虎儿的侧脸,这胆大的少年,与年轻时的自己颇有几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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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燕楼东堂楼上的四间客房空了三两年无人租住,这一来,来了个大主顾,把客房全包了下来。而且,茶水饮食,半点不用人操心。路孝和每日亲自来西院取东西,再亲自送到林仁肇住的屋里,饭钱分文不少给。
出手阔绰又省心的客人,打着灯笼难找。虎娘不在乎东堂生意好不好,干脆吩咐秋水歇了。
倒是庄无颜,没人听琴、没人来喝酒,日子清闲得有些不适应。
今晚吃过饭,宋大石拿着锄头出门,说是要赶夜路上山打野兔。巧儿一头倒在榻上昏睡,好像很累的样子。至于林虎儿和宋小石,庄无颜细想,自午后冯延鲁的官轿离开,二人再没露过面。
虎娘并不担心,因为阿拐婆说虎少爷定是跟着宋小石出去玩了,明早就会回来。
小院空荡荡的,庄无颜无聊踢动井台旁的圆石子,跪卧干草堆的小山悻悻叫:“咩——”
庄无颜仰头瞧,楼上秋水姐姐的窗子亮着烛光。
“秋水姐姐?”庄无颜轻叩,门是开的。
屋内秋水凭窗倚阑,怔怔望向窗外夜河,静得让她不忍打扰。庄无颜无声临窗落坐,听秋水喃喃语道:“……无颜,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
“喜、喜欢?”庄无颜一时没弄懂,磕磕绊绊地回问:“秋水姐姐在说什么?”
“就是喜欢的男人呀。”
秋水转望庄无颜,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她慢慢倾诉:“从第一眼看见他就不能忘记;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思念却见不到,心里慌慌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明知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地做傻事,却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单纯地想念着、每日每日地想念着……为什么他的人还不出现呢?”
浆声卷来柳叶的清香,庄无颜呆呆看秋水秀美非常的侧脸。
“无颜,你有没有喜欢的人?”秋水追问,“是大石哥,还是虎少爷?”
哎,喜欢的人?秋水姐姐所说的意思,庄无颜好像听得明白又好像听不大明白,但她知道,世间若有谁能让秋水姐姐如此般牵肠挂肚,定是个出色又幸运的男子。
“秋水姐姐,你在等什么人吗?”庄无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