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施”字帅旗飘扬,来的果然是施琅。
他没有去趁机偷袭漳州府城,而是直接就近来救援长泰。不知是他战法保守,还是他已料到漳州府城不会是弱兵空城。
总之他来得很快速及时。
战军有阵,止军有阵,行军亦有阵。
他来得也很气势严整。
旗帜分布有序,快而不乱,连奔跑的马蹄声听起来都那么整齐有节奏。
以纵长龙阵奔,以雁行阵临,以横长蛇阵止。
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施琅的一千骑兵就变了三个阵。
长蛇阵是最简单的阵,也是最经典实用的阵。左、中、右军横连成一条直线,进攻可中军突击,两翼包抄,三军成枪尖似的三角利器;防守撤退时,中军先退,你若追赶,他左、右两翼又包抄过来,陷入他的倒三角包围圈。
这种直线长蛇加三角的阵势战法,在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已运用得相当普遍,但西方似乎到最近的17世纪才开始流行这种作战阵法。希腊罗马时代的笨重方阵一直被用了好久好久。
在施琅的雁行阵变成长蛇阵时,郑锦的梅花阵也变了。
刘三刀的东面阵营原地不动,任颖锋的背面阵营迅速右转,前插;余扬的西面阵营迅速平移,右转,面对长泰县城墙,填补上任颖锋大营的站位;张应星的南面大营也同时左转,前插,站位于刘三刀大营的右手。
这样任颖锋、刘三刀、张应星的三营也排成一线,形成一条长约200米的巨蛇。
唐明学的中大营,以及郑锦、洪熙官、魏耕的三支敢死队,仍然居中没有动。
那条巨蛇长200米,宽也有约15米,由八排士兵组成。
任颖锋和张应星的大营,都是第一排刀盾兵,第二、三排弓箭兵,第四排鸟铳兵,第五、六排骑兵,第七、八排长枪兵。每一排由两个把总六个小队组成,共66人,分左右两翼。
刘三刀的一营也是第一排刀盾兵,第二、三排弓箭兵,只是没有鸟铳兵,第四、五、六排都是骑兵,另外少了一排长枪兵。
在这四个兵种中,其实最鸡肋的就是鸟铳兵。
原来火枪鸟铳刚出来时,虽然没有线膛精准度小得可怜,但几十枪一齐乱射总还可以射中一些,特别是那种轰然巨响声对战马很有威慑力,让战马很受惊吓,但后来不知是不是进化了的缘故,战马对那种空有其表,连弓箭的命中杀伤率都不如的炸响声也习以为常嗤之以鼻了。
还有装填弹药以及打火点火绳的速度问题,一般在一分钟内能打响一两发都算熟手。而在一分钟的时间内,足够战马冲刺300米远赶到你面前挥起砍刀。
所以在实战中,如果没有其他兵种的配合,鸟铳兵打响一发后手中的鸟铳就要由热兵器变成冷兵器,但这种既没尖头,也没边锋的木托空心铁管弯曲长物,实在还不如一根铁棍打架好使。
弓箭兵由于一副弓箭成本较低,一般还配有一把战刀,远程攻击完了还可以进程攻击,但鸟铳手的一把鸟铳的造价就很耗银子了,还给他们配战刀其他兵种都要有意见了。而鸟铳手往往又是军中那种臂力最差耐力最差射不远箭的人充任,往往被其他兵种瞧不起。
所以说鸟铳兵实在是鸡肋,不用他们那些造价不菲的鸟铳就要成破铜烂铁了,用他们也没多大作用。
但现在郑锦还是要将他们拉到战场上来练练,因为燧发线膛枪和米尼弹已经被工程学院研发出来,只待漳州这一战役完成后,就要大量生产,鸟铳手们手中的破铜烂铁都要回收进高炉融化重铸,重新装备新式秘密武器,到那时就是鸟铳手们扬眉吐气的春天来了。
不用报姓名喊话,也不用来几回合的斗将,战争在变阵刚完毕的那一刻早已开始,弓箭兵已射出两轮箭雨,鸟铳手也打响了一轮药弹,地上已躺了几十骑施琅骑兵的人马尸体,郑家军也有七、八个弓箭手在射出箭后自己也中箭而亡。
施琅的骑兵暂时被阻隔在300米远之外。
鸟铳手们终于有时间装填好第二发弹药。
施琅横刀立马在阵中,望着长泰的城墙几声大吼之后,城墙上忽然放下了四架吊桥,在城墙上弓箭手和鸟铳手的掩护下,成群的刀盾兵和长枪兵从吊桥上蜂拥而下。
李光显不敢龟缩在城中不战,终于定下和施琅里外夹击之策。
面对长泰城墙的余扬大营也开始呐喊冲上,迎敌作战。
战旗挥舞,战鼓雷鸣,施琅同时下令前锋战队不顾死活、前赴后继向郑军阵营猛冲。
又付出了近百骑的代价后,施琅长蛇阵的两头终于迫近郑军,猛吐毒信。
郑锦一声令下,任颖锋和张应星大营的两翼从中间分开一条道,第四、五排的一百多骑兵从道间挺枪杀出,迎上施琅的骑兵,开始贴身肉搏混战。
一时鲜血四溅,人喊马嘶,杀成一片。
施琅的骑兵好像要更强一些,瞬间就有十几骑郑军人马被砍翻在地,肢断头落。
郑锦稳了稳心神,又挥剑一声令下,刀盾兵左手持盾,右手握刀也往前冲。
同时弓箭兵也拔出腰间佩刀紧随其后。
鸟铳手这时真的成了鸡肋,只能躲到了最后放冷枪,他们的位置被后面的长枪兵替换补上。
每十一人由队长形成坚强核心,来一个骑兵则包围杀之,来两个骑兵则分两翼迎之。每一个把总又率三个队始终战在一起互相支援,对敌包围,而每一个千总又始终领三个把总战在一起,既寻找空挡穿插击杀敌兵,又照应补位稳住一百人的阵脚。而这五个千总又以营将为领导核心,稳住各自左、中、右三营的大阵脚。
所以郑军虽然论训练有素和单兵战斗力不如施琅骑兵,但由于组织配合较好,阵形虽移动动而稳固,厮杀虽然混杂而严密不乱。
施琅的骑兵终于也被砍翻了几十骑,同时郑军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战斗越来越激烈残酷。
这样的近身肉搏血战,既极端残酷又极端有序,既极端热血又极端冷漠,冷漠得根本无暇考虑生死。在场的所有战士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挥刀,再挥刀,砍死对方。
这样几千人的群体混战,不是靠哪一个战士的武功和勇猛,而是看谁的整体气势更凶更狠,更组织有序,更能坚持。
看谁先乱阵脚,先丧士气,先扛不住想着要逃。
虽然前世从电影电视上看了许多战争的画面,但现在第一次身临战场,亲身感受那无比血腥残酷的场面,郑锦还是无比的震撼。
从初次亲历战场的震撼适应过来后,郑锦擦了擦手心的汗,从怀中掏出怀表一看,厮杀了十六分钟后,郑家军依然士气高涨,阵脚稳固。
但郑锦此时还没有放心,还不想动手,还在盯着两个人。
施琅和刘三刀。
施琅一边观望前方战况,一边手握两根鼓锤,手臂翻飞如急雨,擂得战鼓如雷。
刘三刀一营处在郑锦长蛇阵的中央,对面施军长蛇阵的中央没动,刘三刀也在阵中横刀立马,一动不动。
忽然,施琅扔下手中的鼓锤,飞身上马,拔刀一挥,像狮虎般大吼一声率中军猛冲了过来。
在施琅上马冲过来的一瞬间,祁班孙手臂一抬,连珠两箭带起两道湍流向施琅狠狠射去。
但那么凶狠凌厉的两箭,却一箭中他前胸被铠甲挡落,另一箭被他挥刀斩落。
刘三刀忽然大喝一声,从阵中策马奔出,挥舞七十多斤大刀冲杀向施琅。
他麾下的两百多骑也随他杀入施军之阵。
郑锦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放了心。
此时,从长泰县的城墙上已冲下来不下一千清军绿营兵勇,攻向余扬的北面五百多人大营。
虽然北面战线清军多了近一倍,但由于都是步兵对步兵,战线一时没有拉开,余扬的阵脚并无压力,反而因为十一人为一队的更严密有效的战斗组织稍占上风。
压力较大反而是东面长蛇战线的任颖峰和张应星左右两营。这两营虽然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以步骑混杂对抗全骑兵,显得有些吃力。
骑兵骑着马,在冲击力和高度上占了优势,步兵中的刀盾手和换了佩刀的弓箭手很难攻及骑兵的腰以上致命部位,多只能砍那穿有马靴的腿以及刺马肚,但这个时候骑兵已经一长枪向步兵的咽喉捅去,或者一长刀砍向步兵的脑袋。
所以一般来说,在实战中一个骑兵的战斗力至少要等于两个步兵的战斗力。
好在郑锦的步兵都已成三十四人为把总、十一人为小队,五人为小组的互为支援配合作战,施琅训练有素的精骑兵杀来不至于太猖狂。
只可惜十一人的小队要么都是刀盾兵,要么都是弓箭兵,要么都是长枪兵,要么都是鸟铳兵,主要是单一兵种的配合,而非不同兵种发挥各自优势配合,这样即使十一人队的步兵对战施琅五人组的骑兵仍显下风吃力。
施琅的骑兵虽然没有队长,但将一个把总设成了十六人最小编制,在战场实战中这个把总所属骑兵又分成五人一组的左、中、右三翼,阵形组织的严密和配合作战也相当厉害。
如果郑军能向戚家军那样十一人小队由狼铣手、盾牌手、长枪手、大刀手、鸟铳手等不同兵种组合而成,攻防互补,那么现在郑军对战施琅骑兵的胜算将大很多。可惜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来不及让郑锦进行这种混合兵种队伍的整编训练。
任颖峰和张应星的的两营虽然战斗吃紧,但在两个将领身先士卒,不退半步的表率下,依然和施军顽强地胶在一起搏杀,尽管伤亡较大扔守住了阵脚。
他们两营各有一百多骑兵,四百多步兵。那一百多骑兵在训练战斗力明显不如施琅的骑兵,又和步兵没有很好的配合作战,所以现在郑军死伤情况最严重的就是骑兵。
至于那两营的一百多鸟铳兵,现在只能躲在最后放几下偶尔打中的冷枪,如果不是有刀盾兵和长枪兵挡在他们前面,他们就只有被屠的份。
现在局势已成敌我交错的混战之局,虽然郑锦的刀盾兵和长枪兵表现异常英勇,顽强地血战坚守阵脚,仍有十几敌骑渐要突破东面战线的底线,向那些鸟铳兵抄底屠杀而来。
刘三刀一营的骑兵最多,平时的步、骑之间看来也有配合训练,现在是东线长蛇阵三营之中战斗力最猛的一个营,但仍被施琅亲率的中军最精锐的骑营压了几分。
血肉横飞中,伤亡在不断扩大,人马尸体已遍地皆是,鲜血已将地面染红一片,就快要汇成溪。
郑锦焦虑地看到,明显是我方伤亡比敌方更多。
现在虽然押在阵后观战,虽然挺枪立马中背影直硬一动不动,郑锦的内心却已开始剧烈交战。
这样打下去最好的结果都只能是两败俱伤。
但现在清廷几乎占有全国,人口数百倍于已,兵力数十倍于己,他死三个抵自己一个都是他赢。
自己现在这点可怜的兵力,真的是伤不起。
还有好不容易选拔培养出来的陆军学院的年轻军官们,这是自己今后赖以图强扩张的基础,眼看着他们已有十几个倒下,郑锦看着更是心疼。
如果因这一战,选拔出的军官就死伤大半,更是伤心伤元气。
但现在下令撤退么?
这样的交错混战之局撤退又岂是那么容易?
一旦因为撤退而动军心乱阵脚,更只有被施琅的骑兵追杀屠戮的份。
战,伤不起。
撤,恐怕更伤不起。
难道真的是自己行动鲁莽,过于急功求成了?
虽然前世战例看了不少,这世兵书也读了许多,郑锦第一次亲临战场,目睹战争如此残酷,还是不免有些心乱起来。
手心冒汗,额头在冒汗,内心更似要滴血。
就在这时,一旁并马而立的祁班孙向郑锦看了过来,目光清澈而坚定,充满鼓励,还似有什么肺腑之言要对郑锦说。
这样的目光,让郑锦一眼看到就感觉安慰不少,多了几分镇定。
“孙郎,你有什么话要说?”郑锦忙问道。
“世子,我们还没有输,还有赢的机会。”祁班孙铿锵有力的第一句话就让郑锦有些振奋起来。
祁班孙接着从容说道:“我们还剩下唐先生的一个中营后备营,无论与余将军的北营联合夹击已冲下来的清军守城军,还是阻击可能更多的守城军从西城门绕出来包抄,都没什么问题;我们还有三支敢死队,如果现在将这三支敢死队投入东线战场,也必将可以缓解一下东线的压力,再坚持半小时没问题。半小时内,如果陈先生能率援军赶到,我们就有赢的机会。”
听着祁班孙的话,郑锦的双目忽然就神采飞扬地亮了起来。
是啊,自己还有两支后备兵,还有近南兄!
“世子,说不定我还会亲率兵去长泰支援你!”
忽然想起了陈近南临行前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郑锦更振奋了起来。自己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忘了呢?
“世子,东线将要被抄底,鸟铳兵很危险,请下令让我率敢死队去救援!”在另一边压阵的洪熙官这时也策马过来向郑锦请命。
“好,大师兄,你就去,请帮我守住东线左营的底盘,拜托了!”
“遵命!”
“魏兄,你也率手下敢死队,去帮我守住东线右营的底盘,拜托了!”
“遵命!”
洪熙官和魏耕立刻各率55人本来要架云梯攻城的敢死队,杀入了战阵,挡住了左右两营将要抄底的敌方十几骑。
人未到,两人的标枪和飞剑都已先杀到,先将冲在最前面的两骑戳翻杀死,洪熙官在标枪投掷出的同时也飞步踏肩跃起,凌空抽刀砍向一个敌骑的脑袋。
刀锋划过,脑袋滚落,洪熙官又踏马背一个旋身反手刀,将另一敌骑的脑袋像斩瓜一般斩落,然后抢了他的马和长枪,大吼一声冲入敌阵最密实处,长枪如龙飞舞,左挑右劈,不过呼吸弹指间,又连杀了三人。
郑锦看大师兄洪熙官如此的勇猛,心底的战意也被汹涌激发。
“唐先生,你先派中营九个小队加入北线作战,剩下的原地不动押阵,如果李光显开西城门派来更多援兵,你就上前顶住!”
“遵命!”
“第三敢死队,跟我冲!斩杀施琅!”
“遵命!”
郑锦下令完毕,刀锋般的目光四处一扫,盯住了远处阵中黑盔黑甲的施琅,挺枪跃马,杀入战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