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顾祝同第二天一早就告别,先返回青岛看望了黄琳和黄妈妈,然后直飞北京。
他离开的时间不算短,学校和实验室的各种事务积累了一大堆,顾祝同忙到深夜才走出实验室的大门。
校园中寂静无声,偶尔清风吹拂,顾祝同仰望星空,感到心境空前辽阔。
返京前的一晚,他宿在了黄关的房间里。平生第一次与一个7岁的孩子睡在一起,顾祝同的心里竟然有一点紧张。
黄关缠着他念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山海经的、淘气包马小跳的、小熊维尼的、孙悟空的,后来还拿出一本窗边的小豆豆,要求再听一遍小豆豆挖粪坑。顾祝同不知道小孩子有这样强烈的被陪伴欲望,直从声色并茂讲到嗓子干紧,黄关睡着的时候,他自己也已昏昏欲睡。
顾祝同躺在黄关身边,看着他忘了时间。他从没注意到孩子的皮肤是如此细嫩,嘴唇如此红润,眉眼与鼻子如此端然。他从没意识到一个孩子可以如此安详,那平静的睡颜竟然让他看出了一些慈悲。每个孩子在童年多少都有些佛****,他想。
顾祝同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也不知怎么才好,只能把黄关轻轻地抱进怀里,半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黄关还在睡梦中的时候,顾祝同就告别了姥姥,坐上了返回青岛的汽车。
他没有叫醒黄关,他怕与这个孩子道别。
黄琳和妈妈都见好,顾祝同为黄琳续了假期,导师特许黄琳在北京协助顾祝同的部分研究,直到暑假。
如今,在深夜的校园里,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躁动不安都尘埃落定,他心中虚位以待的部分,已经被填充的满满的,质量好的远远大于他的预期。
感谢佛。
没有明确信仰的顾祝同,对着澄净夜空中明亮的北斗星,双手合十,心中无比安定。
稍微忙出点头绪,顾祝同请莫骁喝酒。
莫骁名下有个装潢公司,走高端路线,理念和生意都很好。
酒过半旬,顾祝同拿出手机,莫骁谨慎地看了一眼,眼睛瞪得很大。
“不是你吧?”莫骁印象里,顾祝同小时候没有这么壮过。
“不是。”
莫骁半天没说出话来。
“很麻烦?”他端起酒杯看了一会儿,才试量着说。
“不知道。”顾祝同笑了。
“看来是问题不大,”莫骁靠上椅背,“那就吩咐吧。”
不得不说,莫骁太了解他了。顾祝同拿出一页纸,递过去。
“装个儿童房?!”莫骁差点站起来,“在你那公寓里?”
顾祝同点头。
莫骁看了会儿要求,打电话叫来他那里的首席设计师,把任务派了下去。
“认真对待,材料用最环保的,住的人可是个王子。”莫骁一本正经,设计师马上打道回府,准备连夜搞个方案,次日一早先拿给莫总过过目。
“不用这么急,8月份之前完工就行。”
“回头我先到公寓看看,能调整的一次到位。”莫骁的几个企业发展的都不错,能这样让他事必躬亲的,也只有顾祝同了。
“孩子的娘?”设计师走后,莫骁终于忍不住问。
他斜睨着顾祝同,心情很复杂。这位仁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步跨过初级阶段直奔小康了,害的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将其终身大事置于核心任务(他自己认为,操心的程度都要超过顾妈妈了),到头来人家儿子都七八岁了,他还蒙在鼓里。
“你猜。”
“阿弥陀佛,这能猜吗,兄台?”
“可能是黄琳。”
“我-操!真是奇迹!谁是孩子的妈居然还可能!”
顾祝同抿着嘴,也靠上了椅背。
“对不起,我请罪!”莫骁一边道歉,一边暗暗骂自己窝囊。
从小到大,只要顾祝同一抬出这个表情,他就本能地赶紧服软,其实有时候也并非他的错。象这次,顾大人自己都不确定,能怪他忍不住发点感慨吗?
“在哪儿呢?”莫骁不能计较,他还有好多问题等待回答。
“谁?”
“我儿子!”还能有谁?莫骁这一晚上被他折腾的快吐血了。他无可奈何,他没有脾气,谁让那是顾祝同呢?谁让顾祝同竟然已经有了儿子呢?莫骁认命了。
“即墨。”
“真行!藏到那么个地方!”
“没藏,我也是刚知道。”
“黄琳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知道呀,我——”莫骁闭上了嘴,把后面那个字咽了下去。
“说得跟绕口令似的,”顾祝同笑了,“她不知道”。
“还瞒着?!还瞒着?!这都七八岁了,瞒到什么时候呀这是!”莫骁站起来就要走,忽然他想起来什么,一屁股自己又坐下了。
“这么说,是那年在德国?”生猛呀,莫骁忍不住赞叹。别说这黄琳还真是有胆色,想当年那丫头也就17吧,敢把孩子生下来,就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羡慕顾祝同。******,他莫骁怎么就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子?
心里一转念,他又忍不住为蒲细抱屈,蒲细防来防去,搭上了半条命,还是什么也没防住,压根儿站在起跑线之外啊。
莫骁心里的这七弯八绕,逃不过顾祝同的眼睛。
从小,莫骁在顾祝同这里就没有秘密,不论费了多大心思遮掩,总是一眼就被看穿。这不是因为莫骁笨,而是因为彼此珍惜,一存心思他自己就先露馅了。
顾祝同点点头,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一定要尽快接回来,”莫骁打破沉默,坚定地表态,“错过了7年,咱们得赶紧和孩子培养培养感情。”
“要看黄琳的意愿。”
“只怕时间到了由不得她,”莫骁同情地看着顾祝同。他知道在顾祝同的世界里,肯定是以黄琳优先,不过若顾家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就算惹怒顾祝同也会把孩子冠上顾这个姓,这一点,顾祝同比他更清楚。
“孩子生下来就跟着黄琳的姥姥住,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要考虑她的感受,急不得。”顾祝同是真心尊重姥姥,何况孩子与老太太好的贴心贴肺,谁也离不开谁。
“需要我做什么,一定别考虑我会不会有空。”莫骁抓起包往外走,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去勘察公寓,准备迎接孩子呢。
过了一分钟,他又折了回来。
顾祝同看着他,知道他扛不住看,自己会交代。
莫骁嘴上笑开一朵花,坚持了一小会儿,心里痒痒的,到底没控制住自己,凑到顾祝同耳边说,“我想悄悄去即墨一趟。”
给父亲过完了三七,黄琳遵师命赶去了香港。香港科技大学拟建个学术成果产业化孵化中心,邀请导师做顾问。考虑到地缘的便利性,考虑到人力成本,顾祝同向导师建议,派黄琳走一趟,任务的名称是调研一下立项的可行性,同时实地感受一下中心选址的环境。实际上他也是想让她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情。
黄琳没有来过香港,但她忠于职守,开会、讨论、看房子,从机场打车到学校,整整三天没迈出科大一步。最后一天,她写完了报告,发送给导师,抄送给老板,待他们回复确认收到后,才到了香港最繁华的商场,想为黄关、妈妈和姥姥各选件礼物。
黄关一直想要一套芭比,黄琳搞不明白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问了多次黄关才吐露实情。原来,幼儿园班上有个小姑娘与他是最好的朋友,黄关许诺送给她一套最漂亮的芭比,知道黄琳要来香港,急忙把任务委托给她,为了强调任务的不可变更性,黄关声称自己什么礼物也不要了,除了芭比。
黄琳自己小时候不玩娃娃,姥姥曾经送过她一个眼睛会眨的俄罗斯布偶,后来那眼睛坏了,一只再也闭不上,一只再也睁不开,幼小的黄琳每天躲它远远的,好像那里面藏了个小怪物。
不过,如今的芭比真是好看呀,黄琳流连半天,舍不得离去。
“Hi,”黄琳的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去没看到人影,刚转回头来,又被拍了一下。
这回,黄琳干脆转过身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忘了发声。
“傻啦?还是就那么不想看到我?”蒲细笑眯眯地站在黄琳面前,手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姑娘。
“嗷,天哪!天哪!”黄琳找不到别的词汇了。
蒲细笑着看了眼旁边的女人,“完了,真成傻姑娘了,领回家吧,我们?”
女人很恬静地笑着,从蒲细手里接过娃娃,蒲细这才舒张手臂,用力拥抱黄琳。
蒲细住在一个安静舒适的半山公寓里,与女友,以及娃娃。
她抱着娃娃,指着黄琳,“宝贝,这是小姨,来,我们叫小-姨。”
黄琳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回答,无奈地笑,无奈地看着在厨房里忙着的蒲细之女友。
“你开朗了很多。”黄琳转移了话题,却由衷地称赞蒲细。
“是啊,牛角尖钻了二十多年,终于转出来了,”蒲细笑,“那时候,我觉得祝同爱上你就是背叛了我,伤害了我,你们是我失去**的罪魁祸首,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除非他娶我,用一生的温存细致给我疗伤,我也坚信只要我主动一点儿,他是会爱上我的。为此,我还出院后还专门天天去雍和宫,真的在佛前用心求了500遍。后来你来了又走了,祝同也没爱上我。”蒲细的声音里透着点调侃,那轻松自嘲的态度,是黄琳在以前的蒲细身上从没有见过的。黄琳认为,那是大痛大悲、大彻大悟之后的云淡风轻,蒲细是真的从对顾祝同的一厢情愿中解脱了。
“你走后一年,你们学校有个助教公开向祝同求爱,博客、短信、电话,全校都知道某某某爱上了某某某,搞得祝同不堪其扰。最后莫骁出了个主意,征得我同意后,合成了一张我和祝同的照片,发给了那个助教,说我是顾教授的未婚妻,青梅竹马,并且很快就要举行订婚宴,邀请她参加。
“助教的家庭很显赫,父亲位高权重,含蓄地找祝同谈话,委婉地罗列这桩婚姻的好处。助教本人竟然也通过照片上的微小信息,到杂志社找到了我,不厌其烦地说明她如何比我更适合做祝同的妻子,告诉我青梅竹马如何不靠谱,说那是亲情不是爱情,熟得都成亲戚了,婚姻还有什么想象空间,想象都无法想象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她给我讲了许久的婚姻辩证法,不仅没有说服我,反而让我对她生出了怜悯。我不知道以我的情况,这种怜悯从何而来。后来莫骁对我说,没有回应的爱情是悲剧,你演出的越卖力,你的形象越可怜,你的命运越苍白,你的幸福越遥远,你的观众也越容易审美疲劳,难以维系对你的同情,更别说与你产生共鸣,为你摇旗呐喊。这样的婚姻,得亦是不得。
“莫骁的话,警醒了我。人真的很奇怪,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二十多年不觉得不妥当,发生在别人身上,十几分钟就能明辨是非。
“莫骁帮助我转到香港的杂志社,职位不低,待遇很高,我做得很开心,不再为祝同烦恼,心态也平和起来,”蒲细扫了一眼自己的公寓,黄琳看得出她眼底的喜欢。
“乔是我杂志社的股东,一个出柜的拉拉,第一眼看到我,就认定我是可以携手一生的那一个,说实话我被吓住了,她对我还什么也不了解。后来,我另一侧的卵巢出现疼痛,我很害怕,乔陪着我去了日本,看一个据说很权威的医生。病患排除后,乔和我抱头痛哭。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做了卵巢切除术,乔主动留下照顾我,出院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她很漂亮。”黄琳看着女人柔软的腰肢摆到炉台前,翘起兰花指往汤里放了一小撮盐,盘起的卷发落了一小绺在雪白的脖颈上,得体的性感。
“是,也很会生活,还很会赚钱,”蒲细笑,“又用哈佛高材生的种子生了个漂亮的混血儿宝宝。”
黄琳也笑了。
蒲细说,她的生活没有什么遗憾了,黄琳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