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顾祝同最终邀请了顾氏美国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利萨李,一个中英混血的香港女生,陪他参加导师的金婚庆祝会。
利萨富具职业素养,讲究社交礼仪,更想为boss撑足场面,当晚打扮的郑重亮丽,婀娜地挽着他的胳膊,按时到达导师家。
他知道,对于导师的习惯而言,利萨的妆扮有点过了。导师和师母组织的聚会永远都是学院风,以轻松自在为主线,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去参加的客人往往也是舒适装扮。但是,出于礼貌,他不会直言。
果然,利萨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连累了她挽着的顾祝同。
顾祝同问候导师和师母,送上从北京带来的一柄玉如意,师母只看一眼,就把话题落在了利萨身上,直言不讳地说:是个美人儿,做太太则显得太精明了。
他知道,老太太是拿挑剔儿媳妇的眼光评判利萨。还没来得及解释,导师就牵起利萨的手,开始为她介绍顾祝同与他们的合影,说起他读书时的趣事不时开怀大笑。
利萨是个人精儿,转身冲他抱歉地笑笑,接着动员全身的幽默细胞,既得体又俏皮地与老先生谈笑,老先生在愉快聊天的间隙,还不忘冲顾祝同竖了竖大拇指,明示对利萨的赞赏。
顾祝同稍显无奈地看着她被导师领着介绍给一众来宾。他为师母取了一杯西瓜汁回来,就看到导师又正与赛格瑞聊得起劲,老先生得意地“左拥右抱”,左边是利萨,右边是——黄琳。
他注视着黄琳。
黄琳穿了一件式样简单的驼色高领羊毛衫,一条牛津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式样极简的黑色中筒平底皮靴,把一双腿衬的修长笔直且富有弹性。可能是出于礼貌,她例外地着了点淡妆。
一树梨花压海棠。顾祝同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洛丽塔》的另一个中译名。
导师和师母显然很喜欢黄琳,导师看到师母挽着顾祝同走过去,第一个反应就是把黄琳移交到师母手上。
利萨展现着过人的社交技巧,穿插在人群中左右逢源。
顾祝同和赛格瑞一起站到了窗边,赛格瑞看着利萨,顾祝同看着黄琳。
黄琳不知道说了什么,师母笑得极为开心,还抬起手慈爱地抚摸着黄琳的脸庞,就像妈妈在疼爱女儿。
“人生不能不相信机缘,”赛格瑞与顾祝同碰了碰杯,“当年你向师傅推荐琳,琳没接受安排,后来自己来了,仍然落入老头和老太太手掌中。”
顾祝同笑了,赛格瑞向来在导师家里自由惯了,对二老有着非比寻常的亲昵。
“老师是爱惜她的天分,”顾祝同了解黄琳。
她没有舌灿莲花讨好谁的心思,但是有小女孩的娇憨可喜,对于子女都已离巢的老夫妇,这才是强大的吸引。何况黄琳在专业上很有灵性,一点就透,老师培养她所获得的成就感,应该高于以往任何一个学生,有可能还要超过他们精心养育的一双儿女。
“琳是教授们的宠儿。考上博士以后,本来在自己导师的实验室里当助手,她的实验设计简洁巧妙,实验结果准确直观,传到师傅耳朵里,深得师傅赞赏。老头儿还亲自跑到她工作的地方看她做了一下午实验,回来后就极力挖角,排除障碍把黄琳威逼利诱到了我们实验室。没想到这姑娘还被老太太青睐,喜欢的象又生了个女儿。”
顾祝同笑,点头。一心向学的人看到可造之材,就如财迷的人碰到珠宝,只要有可能一定会想办法据为己有。其实,把一个好学生,又是一个在读博士,从别的导师那里挖过来,既不合规矩,又挑战信誉,师傅在某些环节上一定是倚老卖老,不择手段了。
“本来我已经找好了女伴儿的,可是琳没有约到合适的绅士,所以——”赛格瑞主动向顾祝同解释。
在把给黄琳的帐户交给他代管的时候,顾祝同就把自己与黄琳的渊源摘要地告诉了他,毕竟把这样私人的事情委托他人,得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黄琳没有男朋友?”这才是顾祝同最关心的。
5年来,赛格瑞充当了顾祝同的信使,黄琳的大事,顾祝同基本上都掌握。而看起来,赛格瑞与黄琳的交情也不错,顾祝同就想,或者,赛格瑞的情报也是自动为黄琳筛选过的。
“应该没有,但是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
顾祝同猛地从黄琳身上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张口结舌。
“据说是个德国人,现在华尔街做精算师,事业很成功。”赛格瑞还在看着利萨,一会儿冲顾祝同努了努嘴,利萨走到黄琳身边,热络地与她攀谈。
“两人在中央公园附近租了公寓,晚上经常在到公园健走。”赛格瑞遗憾地看着顾祝同。“哥大也有好些男孩追求她,都被她的女朋友给击退了。”
利萨还在粘着黄琳,黄琳苦笑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扫了一扫顾祝同。
可顾祝同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早已经被赛格瑞的话搅乱了。
他知道,有些人在感情遭逢巨大变故后能够改变性取向,他不排斥同性恋,他自己也曾被误会,但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黄琳深陷其中。他觉得自己的胸内正跑过一列飞驰的火车,呼啸着碾碎了他正膜拜的殿堂,留下一地碎片,扎得心脏鲜血淋漓。
顾祝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聚会的,利萨跑过来要送他回酒店,因为他的表情虽然镇定,但脸色难看,步伐不稳。他谢绝了,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布鲁克林大桥,看了许久夜景,听了许久风声。
回来的路上,他莫名其妙地吐了,开始吐出的是食物,后来是黏液,再后来是胆汁。
顾祝同病了。医生查不出具体原因,给出的诊断只能是精神紧张导致代谢紊乱。顾祝同在成年后,第一次被留在医院挂了吊瓶。
黄琳在帮导师做一个新课题的实验设计,夜里常常熬到十一二点钟。这天,她像往常一样最后一个走出实验室,轻车熟路地关掉仪器,关掉出门沿途的一切光源,摸着黑走到楼门口。
她已经习惯了,她已经这样生活了差不多五年。每一个转角,每一级台阶,每一个门把手,她都已经极为熟捻,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它们的位置,它们的特征。
她从楼门口那个物品柜的最上一层取出棉袜和慢跑鞋换上,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放进一个简易的双肩包,站在原地活动了几下关节,背上双肩包,走出大门。
黄琳在校园的林荫路上大步行走,这种方式她已经执行了1800多天,路上的微小障碍她都记得,都能在保持步伐不变的同时轻巧地避过。
她的步子,频率不高,步伐很大,看上去走的节奏一致,气息平稳,但实际上她的速度很快。
黄琳转过一个路口不见了。顾祝同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x型的路口,交叉点上立着一座两人高的雕塑,大概是新近建好的,空气里尚弥漫着淡淡的胶漆味道。
顾祝同不记得这个路口,最近几年他来哥大都是来去匆匆,心里有阴影吧,也怕不期而遇见到黄琳。现在,夜晚。虽然偶尔还有行色匆匆的学生路过,但顾祝同却是在这个路口迷路了。因为,他不知道他要问路的那个终点,在哪里。
他坐在了草地上,不顾草叶上已经凝结起来的露珠。
他已经打了两天针,赛格瑞下午去看他,一幅非常抱歉的模样。
赛格瑞说,他知道顾祝同的病与他说到的信息有关。他早已知道黄琳的事情,也见到过那个德国姑娘,但考虑到顾祝同的感受,一直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因为顾祝同也没问起过。在导师的庆祝会上,他看到了利萨,也听到了导师的谈话,顾祝同亦没有否认,他觉得黄琳对于顾祝同可能已经是过去时了,才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兜了底。顾祝同一言不发直接辞别,他就知道坏了。
顾祝同没有责怪赛格瑞,正如他没有责怪黄琳,他只是觉得难以接受。他坐在草地上,看着平静的哥大,忽然对他今晚行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他到底要求证什么呢?
他已经认识黄琳近10年了,这十年在他心底刨砌的沟壑,比他之前二十多年还要深。尽管黄琳两次离开,他还是习惯把感情堆积在专属于她的那个角落,让它们夏生冬藏地恣意生长。
黄琳啊,黄琳已经走到一个他能接受的对面去了。他被闪了一下,措手不及,他只想看看她是怎么生活的。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老板。”
顾祝同蓦地转过身,看到了从雕像后面走出来的黄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