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左君成对我可说是无微不至。每日外出乞讨些饭食,定时留些最好的给我。晚上睡觉时,也是挑些最软最暖的干草给我。虽然是不挡风不遮雨的破庙,可对于从不在意生活条件的我来说,确确实实受到了温暖肺腑的感动,因此也就不再把左君成当做旁人看待。
我也从平日的闲聊中,知道我原是有一个奶奶的,去年离世。我是两岁时被奶奶抱着来到了此处。认识了同在此地乞讨为生的左君成,为了方便照应,便同在这破庙中居住。如此算来,我和左君成倒真算是青梅竹马了。
据他所言,我奶奶在世时,对我保护得甚是厉害,平日里不许旁人靠近我半步,生怕被他人抢了去。
如此说来,这位奶奶对她孙儿可谓是疼爱有加了。若是她知道她真正的孙儿已经死了,该是多伤心啊。
“乞儿。乞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话间,左君成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了。
看着他有些笨拙的掩饰,我猜出了一二。再走近些,刚刚扑上新土的额角冒着丝丝血迹。
他不语,我便不言。看他手脚麻利地打开层层包裹的烧鸡,我明白了个大概。
“来,乞儿,快吃吧。这可是聚福楼的烧鸡,可好吃了。”
我不动。
“怎么了?快吃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纯洁无暇,竟无一丝羞愧之意。
原有的惋惜也化作了愤怒。一个人做错了事,知错了改了就好。若连点悔恨之意都没有,这未免有些让人恼怒。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偷来的。”
左君成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需明说就已通透,“我没有偷。”
我凝视着他,等待进一步的解释,他却突然不言不语了,迎头对上我的眼神,不含一丝畏怯。
我有些犹疑,或许,真的是我误会他了?
再一思索,我何时变成了这样。他总将最好的留给我,我却总不往善的方向去想他。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悔恨。这次真的是我唐突了。
移开眼,拍拍他的肩膀,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轻言道,“快吃吧。等下凉了就不如现在美味了。”
他声音微颤着说,“乞儿,你相信我了?”
“我本就不该怀疑你。”
“乞儿···”他竟激动地看着我。
我有些慌乱,低下头,尽力调整了情绪。
已经多少年不被人如此看重了。只记得父母在我幼年离去后,身边环绕的尽是算计。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我快饿死了。”我大声地说,为了掩饰嗓子的干涩。
“嗯。”
事后我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左君成承了哪个阔主的施舍。被其他乞丐看见起了争执,才弄得满身是伤。这种事实在平常。
待他再出门时,我只道让他小心些,勿再与人起什么争执。
谁知第二日,他带回的饭菜更为丰盛,身上的伤势也愈发严重。旧伤加新伤,他这小身板如何挨得住。
这下手之人太过心狠手辣,难道把左君成当成泄气的沙包不成。
“到底怎么回事?都说了不要跟别人起什么争执,你怎么就不听啊?伤这么重,我哪有钱去给你买药。”我厉声道。
我如果再不闻不问,怕明天回来的就是这小屁孩的尸体了。
“没有,只是不小心绊了一跤。”
你当我白痴啊,绊一跤能成这样,那我平时喝个凉水岂不都能呛死了。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又深知他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他若不想说,就是拿钳子撬开也是得不到半个字的。
现如今,我也只能装作信了他这胡编乱造的谎话。
明天我自有法子弄个清楚。
晚上,熬了些我前些日子余下的草药喂左君成喝下,希望对他的伤势有所缓解。
第二日天蒙蒙亮,他便急着出去了,许是怕我跟着他吧。
待他走后,我架起锅,煮了野菜,烧了些汤,慢慢喝下后,收拾了东西,灭了火堆,上午已过了半晌。
粗略地绑了头发,梳了男儿发髻,再往脸上扑了些土灰,才往外走去。
不多远便遇到一个年纪颇长的老者正背着锄头路过,便走上前去,拦住了老者。
“老爷爷,聚福楼怎么走啊?”
老者打量了我这一身的装束,疑惑地问道“小娃儿不是本地人吧。”
我急忙作势拿袖子擦着根本没有的眼泪,“我是个外乡人,本是同父母一道来这洛阳城寻亲的,却不料在半路遇了杀人谋财的强人,将我父母给···呜呜···我也是趁那些个强人不备,死里逃生。一路乞讨才到了这里。可我又不知那亲戚家居何处,如今已有几日水米未进了,实在饿得不行。听闻聚福楼里都是老爷,便想前去试试。”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啊,可你有所不知,那里的人虽是阔绰,却小气得很。这两天就有一个小乞丐为了讨些肉食,整日在那儿受那壮汉的手段呢。真不知这孩子饿了多长时间,即便讨了吃的,也养不起命啊。”说着便是连声的叹息。
“老爷爷,您就告诉我吧,”现在已近午时,前两天左君成都是在这个时辰不久以后便带回吃的了,那现在···,想到此处,心里顿时一片慌乱,“我会小心的,碰碰运气也好啊。”
“唉,这娃儿真是固执。看见前面那条大道了吗?顺着大道往前走,不足一里,你便可于路的右方看到一条繁华集市,集市中央,便是那聚福楼所在了。”
“知道了,谢谢老爷爷。”
“小心些啊。”
照着老者指的路,不多时,便到了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前,楼前挂了一牌匾,匾上三个鎏金大字“聚福楼”,甚是霸气。
就是这儿了。往堂内看去,在众人围观中,隐隐绰绰见了一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对一瘦弱少年拳打脚踢,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我看你···”
那不正是左君成!
我急急跑上前去,推开人群,却还未到左君成跟前,便不知被谁拉住了。
“你这小乞丐,莫要多管闲事。这大汉可是太子门客,你惹不起的。”
我来不及看说话之人,只回了一句,“管他是谁的门客,以大欺小,就是不行。”
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壮汉抬起的腿。本想猛抽他一个嘴巴子,可无奈如今个子太小,只够得着他的大腿。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抱着大爷的腿作甚。”
“左君成,你快起来啊。”一直弓着身子抱头挨打的左君成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乞儿,你怎么跑来了?”说着也抱住了大汉的另一条腿。
“你们两个小东西,这是干什么。”
我俩对望一眼,“一,二,三。跑!”
可还未跑出几步远,便被一手一个给拎了回来。
“这两个小东西。敢耍大爷。”
“你这大汉,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你知道什么。说好了,只要这小子受得住我的打,我便给他肉食。你情我愿,又何须你这小东西来多管闲事。”
“哼,他本就是一个乞丐。你若肯施舍与他,便是你有几分善良之心。若不肯施舍,也无可厚非。可你偏要利用他的饥饿来满足你的暴戾性子,一只烧鸡对他而言,似天上美味。对你而言,微不足道。你就着这么小小的施恩便要他拿命来换。你还敢说你情我愿,禽兽不如的畜生!”
这壮汉被我骂得不知南北,无言可对。恼羞成怒之下,将我俩一把掷于地上,作势要打。左君成猛地将我紧紧护于怀中。
良久,未见巴掌落下。抬起头,只见那壮汉铁青着脸,隐忍着怒气将手放了下来。
若没有看错,我见他往人群中瞄了一眼,似是受了什么命令。
又突然想起刚才那人的话。
原来如此。
推开左君成,对着那壮汉喊道,“你不是想打我们吗?你倒是打啊。莫不是理亏了,就不敢在众人面前动手了?呵,竟还是个胆小如鼠的畜生。”
“你,你可知我是谁?”
“天下畜生何其多,我哪知你是哪一个。”
众人被我的话逗得纷纷笑了。
“我可是堂堂太子的门客。”
看着渐渐逼近的脸,我一把抽了上去。
“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辱了太子英明。众人皆知太子贤明智慧,怎会收你这等畜生做门客,岂不是脏了太子府。”
我料你不敢站出来。这哑巴亏,你吃定了!
“君成哥哥,我们走吧。再呆在这儿,只怕会染臭了身子。”说完便拉着左君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聚福楼,咳,还有左君成怀中的卤水鸭。
“乞儿,你那么骂他,就不怕他···”左君成一手拿着鸭腿,一手抹了脸上的油渍。
“还说我呢,谁让你那么做的,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你这坏小子,难道不知最难还的莫过于人情,你要我欠你多少才肯罢休。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乞儿大病初愈,需吃些好的来补身子。恰巧那****在聚福楼堂前乞讨,遇到那壮汉跟在一人身后,那人身上穿的可全是上等绸子,一看便是个富人。我刚碰到他衣角,便被他身后壮汉给踢开了。我一看是不好惹的主,本打算就此作罢。谁知那壮汉过了些时候,便对我说,若是我禁得住他打,他便应我所求。由此···”说到此处,左君成抿了抿嘴,不再言语。
“以后再不许这样了。如果再这样,休想我再理你。”
“恩恩,我不犯就是了。可是,乞儿,你当时真的不怕吗?”
“知道他不会打,我还需怕什么。”看着左君成疑惑而饶有兴趣地眼神,我解释道,“你难道不知狗仗人势?若非他的主子在那儿,他岂会这般猖狂,再看那聚福楼,如果没什么背景,岂能将一酒楼建得如此金碧辉煌。你觉得这样的店家会怕了那壮汉而容他那般当众打骂人吗?”
“你是说,你是说太子当时也在?而且你早已知晓?”左君成一脸讶异道。
“嗯。”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只是见了他受了欺负而一冲动冲了上去,还破口大骂,不知他会不会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还是欣喜不已,我竟为他失了理智,不顾自己性命。
到底是个现代人,隐太子建成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历史教科书上一个性命而已。远没有像如今的人这样害怕他。
“那如果太子生气了,我们的小命不就没了?”
“今年为建唐初年,国之根基尚不稳固,缺的就是民心。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于此时丢了皇家颜面,损了皇室形象,更何况是堂堂太子呢。虽是小事一桩,如果处理不得当,可就不是小事一桩了。”说完,大口啃了手中的鸭腿,哇,果然名不虚传。
半晌,左君成都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着异样的东西。
我被他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乞儿,自你醒来,你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嗯”这不废话吗,前后本就不是一个人。
“如今的你聪颖过人,虽说话有些,嗯,特别,却不似原来那样痴傻了。”
痴傻?这身子原来的主人竟是个傻子?
“咳,乞儿,我不是说原来的你···我只是···”
“奶奶生前有说过我先天傻还是后天傻的吗?”
“啊?”
“我是说,奶奶说过我是打出生时就傻的吗?”
“乞儿奶奶未曾跟我提过此事,”左君成思索了片刻,勿地眼神一亮,“不过我依稀记得乞儿奶奶念叨常,哪个歹毒女人害了丽妃娘娘,连个婴儿都下得去手。只是当时她神志不清,我就没当回事。”
这么说来,这小女孩不仅被人毒害了,且身份不凡。难不成,还是个前朝公主?
“乞儿,我还是有所疑虑。”左君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说”
“今日你为何做男子装束,还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我差点认不出是你了。”
我就知道他会问,于是委言道,“我如果还是女孩子打扮,难免会被众人轻视。你们这儿,女子说的话再有理,怕也做不得数吧。”
“这倒是。”
“而且,”我站起来,清了清嗓,接着说道,“以后为了行事方便,我都扮成男子。”摸着这尖尖的下巴,唉,扮作男子,能有五分像就好了。今儿个,要不是往脸上涂了灰,恐怕早就被人认出是女儿身了。
“什么?”左君成倏地站了起来,“这般怎么可以?你一女儿身···”
“那又如何,”我抢过他的话头,“扮作男儿谁看得出来,我身体已经痊愈了,不能再整天呆着了,也该帮你不是么?”
“这···”他掐着衣角皱着眉头咬着下唇斟酌着。
看他着实矛盾的模样,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看出我是女生的。”
“既然你已下定主意,我答应便是了。不过你平时行事千万小心啊。”左君成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暗笑,姐可是二十一世纪的职业白领,还用得着你这小屁孩这么忧心。话虽如此,但着实是有些感动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而且平时我都和你呆在一块儿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那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他抚上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顿时烧红了我的脸。
我慌忙抽回手,这臭小子,干嘛突然这样,来不及多想,捂着脸跑出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