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正是碧叶连天的好景象,尚有些许粉红的花开开谢谢的立在风里。孩子们早上了采莲的小舟,俗称“一片叶”。前后立着鲍柱和林觅,三个孩子在中间,各自伸了小胳膊去够两旁密立的莲蓬。
丽娘捏着手巾子在眉上搭个棚,遥看了片刻,也知鲍柱和林觅两个必是小心照看的,也就放了大半颗心。见悦然的衣袖挽得老高,露出一截胳膊在阳光碧叶映衬下白嫩得闪人眼,忍不住就想喊,让她放了袖子,别叫蚊虫或者别的什么伤了胳膊。
却听鲍秦氏大喇喇的喊道,“孩子们,多摘些。我可等着验看呢!”
丽娘动了动唇,到底没喊出声。悦姐儿是最大的,虽是女孩子,也不好显得太娇惯了。况且,就是喊了,那孩子此时玩性正浓,哪里听得进耳。
“连着两日荷塘里都熏了药草驱蚊虫,该当无碍的。等孩子们回来,预备了艾叶水洗澡。”岑甫许是看出了丽娘的心思,立在她身旁,轻声与她道。
“倒叫你,多费心思了。”丽娘忽就觉有些热起来,不由得拿手巾子抹了抹额头。
“日头有些大了,若不想下荷塘去,便到凉棚下坐一坐。”岑甫指了指荷塘边草岸子上搭起的一个天青色的平顶四角大凉棚,底下还摆了桌椅茶具。
“这定然是替我预备的。”鲍秦氏见了,拍手笑道,“走咱们且去坐着赏景。”说着拉了黄嬷嬷,竟是将丽娘撇在后头与岑甫一处。岑甫一面走,一面指着四面与丽娘说些可瞧的景致。到了凉棚,安排茶果也十分周到。
丽娘接了鲍秦氏几个含笑不明的眼风,眼角便有些绯红,强自镇静大方的与岑甫说话。岑甫也就挨着丽娘坐了,知她是江南人,便拿一些江南采莲的词赋故事来与她说话。
丽娘自离了江南,多年未见这样景致,倒叫他勾出一丝行舟采莲的兴致来。鲍秦氏身子沉,自是不能去的,丽娘便邀黄嬷嬷一起。
“荷叶田田,正是泛舟采莲的好景致。”黄嬷嬷先点头赞景致好,见丽娘已立身起来,却是安坐不动,自扶了额角皱眉道,“只是我今儿来时让晨风吹了吹头,却有些头闷,还是在这里陪二娘子罢。”
丽娘一时愣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鲍秦氏却笑,“嬷嬷陪着我,大哥陪着王姐姐去采莲子罢。”说着还起来将岑甫往丽娘身旁推,“大哥虽是个先生,却也是好水性,也能行舟,王姐姐只管放心下去玩。”也不管丽娘答不答应,只管一手拉一个,一齐推至荷塘边,另备下的小舟旁。
因她身子沉,丽娘不好十分推拒。既到了荷塘边上,索性也就上了小舟。那岑甫却也不扭捏,自解了缆绳,立在船后,轻轻道一声,“王娘子坐好。”就荡舟而出。丽娘听着鲍秦氏在岸上嘻嘻笑,只觉得脸烧,也不肯回头。
待舟行渐远,碧叶荷香消去了燥恼之意,丽娘索性将袖子也挽起一截,将手伸进碧波里撩水玩。见了饱满的莲蓬,忍不住也去摘,却没能一下折下来。
“王娘子仔细割着手。”岑甫自后头递来一柄小刀,丽娘笑着接了,一路割了不少莲蓬下来。
丽娘觉得手臂有些酸,便歇了手,侧头去问岑甫,“此时新藕可长好了?”
“昨日起了些出来,个头实不够大,却也能吃了。不过是个新鲜意思。”岑甫一面荡着单浆,一面笑道。
他映着蓝天碧叶的身形更较平日多了份潇洒自在,眉眼忽一下子似生动多情起来,丽娘好似被灼了眼一般,忙半敛了眉眼下去,不敢再多瞧。四周也似乎一下子静了下去,舟破绿水之声,风声,禽鸣,甚至是她急促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怎么不见他们?”丽娘四下探看,“是不是已经回转了?”
岑甫立身起来,引得小舟轻轻摇荡,丽娘微显张惶的抓紧船舷,轻喘着气。岑甫四面探望一回,“没呢,他们还在更里头呢。”这才看到丽娘有些惊慌的神情,忙双足下力,稳住船身,微弯腰倾身来问,“可是我方才动作太猛?可是头昏?”
“好,好些了。”丽娘勉强一笑,正了正身子。
岑甫迟疑了一下,问她,“咱们是去寻他们,还是先回去?”
丽娘紧了紧握船舷的手,心头暗松一口气,迟疑片刻,轻声道,“还是······”
“那里头还有一片白莲,正是将开未开的时候,王娘子若不累,咱们往里去看看?”
丽娘只觉他这声音恰落到心头似的,引得心一阵密跳,本在喉头的“先回去”三个字,便也就不知如何出口变成了个“好”字。
“那,你,坐稳了。里头花密些,仔细别让花叶碰了脸。”
丽娘硬了脊背扭身坐了,细心的注意到岑甫将称呼从“王娘子”换成了“你”。她自幼在扬州烟花地长大,如何不知男人的心思情绪?之前,岑甫不过是偶有几句关怀之语,只算得上是含糊好意。可眼下,言语之中确是含了明显的欢喜悦心之情的了。
他那样的人,竟真能倾心于她一个独居妇人?
这样想着,丽娘不由得斜了眼去看岑甫。恰迎得岑甫一个沉静温和的笑意,蓦的一下子飞红了脸。忙将手帕挡在脸颊上,透着密实的花叶,只说太阳照人得紧。
岑甫看着阳光透过层叠密叶漏在船上的几点明丽的光斑,衬着丽娘一身夏衫薄裙的身影更显风致,微微仰着头,看遮挡出一片阴凉的碧透的荷叶,一本正经的应道:“今日太阳大了些,该预备阳伞的,是我疏忽了。”
丽娘不想他如此作答,禁不住笑了出声。自忖:都说姻缘天成。若真有缘,祸福不较,只相依相守罢了。且看他真心如何罢!
如此定了主意,丽娘便也不大扭捏。仍觉脸上有些热,便将手帕沾湿,来擦脸。
“可是觉得闷热?这荷塘的水——”岑甫忍不住道。
“没事,”丽娘扭头对他一笑,“这荷塘的水看着也还清亮。等回去,再重新洗面换衣就是。”
岑甫见她眸光莹莹亮过水光,粉白的脸上透着红晕,举止大方,隐隐透着一丝泼辣爽利。心头不由得更喜欢了几分,竟一时看住了,没能答上话来。
丽娘见他如此,只作不知,自赏荷玩水,也不说话。
半晌,岑甫自醒过来。恰到了那处白荷开处,便道:“你看,就是这里了。”
丽娘抬眼望去,不由看醉了眼。几十支将开未开的花箭高高擎出水面,都往一个方向半斜了花头,恰若少女含羞低垂的面庞一般动人。清风送过,更添了袅娜风姿,还送来缕缕清香。
“这花清新可人,别有幽香。”丽娘轻声赞道,秀眉微沉,低声道:“倒叫我想起年幼时,不知在哪处看过这样的图景······”
头脑里蓦地闪出几个碎片来:江南水乡,五月的清晨,一片白荷,一片水光。一只乌篷船上,立着个朱红嘴唇的女人,手里牢牢牵着一个似懵懂呆立的瘦小女孩。而岸上,一个削肩膀的青年男人正将一个散发嚎啕的半老妇人推倒在地······
岑甫见她眼底渐渐涌出一丝水光,面上变得沉了些,滚了滚喉头,终决心道:“若你思念江南,我,我想办法——”
“我不过是想起了旧事,”丽娘醒神过来,忙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断了他的话头,笑道,“这一片白荷真好,也解了我的思乡之愁。多谢你带我来看。”
岑甫顿了顿,才沉缓道,“你喜欢就好。”一面将小舟轻轻荡离。
“那边还有几株林觅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牡丹莲,说是扬州花匠育养出的新品。花开了,红艳无比,更难得是花瓣重重叠叠繁复饱满,世人便给这花取了个别号,唤作“红霞三百重”。”
等去到那处一看,果真如此。丽娘看着,心头也跟着欢喜起来。一时又与鲍柱、林觅和一船孩子们相遇,一齐说说笑笑的荡舟上岸。
女人们相互说笑着,手里拉着孩子,男人们抬着方才采的莲蓬,一齐回了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