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郑国的宫闱。正值腊月隆冬,银装素裹,冰封琉璃。
昭明密室,据民间传说藏着皇家紫泥金印的地方。一位身披妃红色莲蓬衣、雪白狐毛对襟蜿蜒垂地的妙龄女子,指缝之间绞着一块浅绛梅花绣饰的香帕子,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她的双膝跪在冰硬青石砖上,肚腹微微突起,可能是胎动频繁的缘故,冷汗从她艳若桃李般的脸颊渗出,直把偎着脖颈儿那处的狐毛都浸湿了,一小簇儿一小缕儿,全粘腻在那里。
数尺之远的黄花梨木座榻上,王者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如金纸,侧脸闭眼坐着,神情疲倦,略现老态。抖动的胡须,颤耸的肩膀,起伏的胸膛,无不彰显了他的盛怒。他的脚边,另外跪着一位紫衣美貌妇人,眼窝盈盈藏泪,脸上尽是凄哀恳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位王者般的男人终于开口,抽搐着布满络腮胡子的脸,艰难问道:“说!是哪个畜生的?几个月了?”
妙龄女子张了张嘴,胃里却翻涌上来一股酸意,忍不住以袖掩面,一阵剧烈干呕过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妇人看得心疼,正要答话,王者却怒极拍案道:“没有让你回答,就别多嘴!朕是在问这不肖的女儿!”
紫衣妇人戛然封住话尾,不敢再多一言。觑着眼看女儿,见她抿紧了唇无意辩说,妇人不禁忧急起来,声泪俱下:“蔚阁……快把实情向你父王禀明,求他豁达开恩,饶过你啊……”
原来塌上这位王者,是北郑国的君主,人称穆王。蔚阁公主是他的惟一女儿,平日娇宠溺爱,如同目中明珠一般。跪着的遥姿夫人是她母妃,自从穆王的原配死后,作为宫里资格最老的夫人,身份也算很尊贵了,奈何命中无子,只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又做出了败坏伦理纲常的事情。
蔚阁公主不发一言,看向紧闭的殿门,目光梦幻而游离。穆王看她沉默固执,火气更盛,不容置疑做出了安排:“找个太医把这孽胎打掉,而后灭口。”
蔚阁公主闻言,猛地震醒过来,泪水顺着光洁的脸庞滑落,语气坚定道:“不必找太医了,省得枉搭一条人命。儿臣自幼习医,开个药方流掉便是……还请母妃帮我备栝蒌根三两,碎骨子、蓬莪术、当归须各二两,佐以麝香、红花,熬成浓汁喝下,以全父王之愿。”
说完这句,小腹内里一阵剧痛传来,钻心透骨。
蔚阁公主脸色苍白,眼泪不禁模糊成片,他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在不依呢,哭闹着反抗呢。
左手轻轻抚摸着胎儿动处,蔚阁公主有些虚脱。眼波柔约,浮上一层奇异的浅笑,她暗暗道,孩儿莫怕,娘亲艰辛隐藏了这么久,若是你命难保,娘亲的命也会被你带去,然而生命是如斯的美好珍贵,我们要活下去,所以必须用些苦肉之计。
遥姿夫人几乎瘫痪,抱着穆王的腿泣道:“使不得啊!听蔚阁说……她应该在六月初始就怀上了,当时并没留意……现在即将年底,堕胎已经迟了,半个不慎,女儿就会跟着丧命……妾身只有蔚阁一个女儿,她若去了,妾身后半生指望谁?”
穆王怎听得劝?站起身来,狠挪步子,遥姿夫人被甩得个趔趄,跌坐在地。
他铁青着脸走到蔚阁公主跟旁,指着她的鼻尖,声音里尽是苍老与失望:“事已至此,你们娘俩还伙同着骗朕!有孕在身已经半年多了,岂会没有一点动静?何况蔚阁打小就对花草药理、生驹产崽之类的事深感兴趣,精通堪比宫里年长的医者,怎么轮到自己有孕,反倒没了知觉?”
“你们究竟是如何欺瞒过这么久的?”穆王阴郁道:“若是嘴硬不说,就把你娘儿俩都处置了!”
遥姿夫人费力爬起,重重跪了,额头伏贴在地面上,颤声说道:“这事妾身也不清楚……妾身还是昨日得知,不敢启齿求情,斟酌到了今天,方才斗胆说了……”
微抬起脸,朝着蔚阁公主的方向似看非看了一眼,接着道:“都怪贱妾眼拙,女儿身量本就苗条,这段时日又总穿着宽松服饰,贱妾竟是粗心,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皆因我这做娘亲的教女无方,纵容过度,却尽忽略了女儿的生活细节……还祈望能放过女儿,责罚贱妾。”
傲骨好强如母妃者,为了替她求情,竟肯辱没体面自称“贱妾”!蔚阁公主急道:“母妃!子不教,父之过,纵容岂只是你一人?”
此话骤然出口,穆王一时未能明白,怔道:“你说什么?”
蔚阁公主扬声道:“父王难道忘了?在母妃未过门之前,你醉酒临幸了矜岚姨娘生下衡隐哥哥,却又听信谗言乱始弃终,把你的亲皇儿废于冷院备受苦难!母妃身为卫国宗室女子,地位显赫,嫁到这儿辅助您登了基,第一胎生了我这个女儿,您看都不愿多看上一眼!后来伶人怀颂诞下衡荣弟弟,母妃却遭暗害小产,再也无育!你不顾母妃的感受,整天与那毒妇蜜意含情!你可曾记起过昔年对母妃的盟誓,‘惟卿一人,终身不负’?你数一数,宫中有多少比我还年幼的青葱水嫩侍嫔!南橘姨娘连续两胎皆男,去年柳醉姨娘又添一子,眼下连浣衣房的宁丫头都有喜了,怀颂烂蹄子也整天缠着你说想再要个……你终于不必再担心皇室子嗣衰薄了吧?我和母妃是怎样相依为命熬过来的?你说你宠溺我,还不是因为我这张好皮囊,卦师说能耀祖撼世,才蒙受你豢养如金丝雀,万般呵护并且尊母妃为虚衔!若非如此,女儿能活多久?母妃能活多久?事至而今……你这做父王的就全无责任了么?”
整座昭明密室,静如死墓沉寂。穆王气噎语塞,身形直颤,决眦欲裂瞪着蔚阁公主:“你……你……这些混话,都谁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蔚阁公主冷然笑着,神色慢慢平复,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拆解了很久,竟抽出一条软而薄的透明纱布来,道:“还请父王不要累及旁人,此事更与母妃无关。都是女儿不肖,早在得知有孕之时,料定孩子难保,但又不忍打掉一条无辜的性命,迫不得已,才用云纱缠紧腰围,瞒过了众人的眼睛。女儿又懂药理,善于调息,所以很少出现妊娠症状……终究怀胎之事,藏得过一时掖不了长久,昨晚呕吐恰被母妃瞧见,才暴露了真相。”
穆王看着这个面无愧色、坦率自如的娇美女儿,捶胸顿足,无奈长叹:“朕怎就养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脚步蹒跚走出殿门,发出密令:“孽胎断断不能生下!北郑乃是庄严肃重之邦,丢不起这个脸!无论如何都得打掉!”
遥姿夫人来不及抹泪,就扑身挡住了穆公,涕道:“胎儿都成形了,现在流掉,蔚阁会死去的……”
蔚阁公主漠艳笑道:“母妃不必再求情了,既然父王主意已定,多说又有何用。女儿所犯的错一人承担即可,现在当着父王的面,就了断吧!原谅女儿的不孝……”说着,蔚阁公主作势抓住那云纱露在外的一截儿,手上加劲,咬着银牙狠狠收勒。
豆粒大的汗珠,混着泪水,顺着鬓发,湿淋淋汇成股流下。温热的血液从裙摆底下涌出,染到青石砖铺就而成的地面上,一滩暗红,触目惊心,水汪汪的反射着刺痛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