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顾相,”早朝刚完,顾熙正和几位幕僚商议南边赈灾的事儿,刚刚出了正阳门,旁边就窜出来一个身着粗衣的男子,高声急喊着把他吓了一跳。
顾熙定了定神,仔细瞧了一眼面前的男人,这才发现他是顾家的一位门房。
“什么事?”他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顾熙才想起,为了南面闽地的灾荒,他已经有将近十日不曾回家了。
原本,如果嫡女还在家中,他也未必会如此,只是既然女儿已经去为了妻子守孝,那么他也就放心的一头扑在了无数的案牍之上。
几日未眠,原本清俊的面白无须的颔下也生出了青青的胡渣子,脸色略带苍白,加上他方才刚被生生吓了一跳,脸色愈发青白的有些难看,这门房登时心生怯意,只想起老太太的叮嘱,方才硬着头皮回报:“顾相,家中老太太病重……请您马上回府。”
闻言,一旁边本在和他议事的几个人立马知机请辞,顾熙甚至还有时间和他们一一告辞,将之前讨论出来的重点再重重叮嘱了一番,这才很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眸中并没有那门房以为的担忧,而只有冷漠逼人的探寻:“病重?”
那门房甚至觉得,眼前顾相所说出的两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他听到面前高瘦男子冷笑了一声,用一种低低的声音问道:“请的哪位大夫?”
不是问什么病,不是问还能有多久,而是问哪位大夫?
这是顾相?这真的是顾相?
门房根本不敢抬头,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天都一下子变得愈发寒冷起来,而若不是因为以前他几乎每日都能看见顾相,他根本就会怀疑,自己找错了人---见过那个一脸笑嘻嘻,一脸幸福的男人,都会怀疑和眼前这个容色阴沉,满面不悦的不是一个人的。
那门子哆嗦了一下才回答:“是同仁堂的张大夫。”
“呵,张大夫,”顾熙冷笑着摇了摇头,抬头望了望晦暗不明的天空,半响这才说道:“走吧,备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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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顾熙是在正阳门口被喊走的,而正阳门外,当时就聚集了一批士大夫。所以,他母亲病重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自然有人在暗中诅咒,恨不得老太太早点死的----她死了,顾熙就要丁忧,而有这么一个清正严明,凡事都不肯和稀泥的相爷在上头,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只是恐怕要辜负了这些人的期待,老太太这会儿,却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奄奄一息,她头上缠着白布躺在床上,旁边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碗药,水已经烧干了几次,只是安姨奶奶照看着火,时不时的往里头添些水进去----这药自然是不能喝的,不过却发散的这个房间里全是中药的苦味。
老太太的脸色白惨惨的难看,顾舒舒依偎在她怀里,偏偏两人正一说一笑,两人都是笑得很开心,除了气色之外,老太太的神态动作等等,一点也没有病重的样子。
安姨奶奶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一点忧色,她时不时的看看门,眸子里带着忐忑。
老太太自然看见了她带着担忧的神态,她拍了拍怀里的顾舒舒,喊了安姨奶奶一声:“好了,你也别担心了,老瞅着门口干什么?难道要在老身这儿变成望夫石?前头不是派人去催过了么?熙儿他接到了消息就会回来的,恩?”
安姨奶奶很是抓狂:我不是担心老爷不回来啊,我是担心万一装病的事儿被揭穿了怎么办!老爷本来就够不喜欢我的了,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加讨厌我?
老太太读懂了她没出口的话,莞尔一笑。
她悠悠然的,不紧不慢的说了两个字:“放心。”
就是不放心又能怎样?明月那人做事不牢靠,事情出了岔子,舒舒不孝的事儿传的满城风雨,如今老太太既然连自己都舍了出来装病----这可是很折腾自己的一件事,做这一切却全是为了舒舒的婚事,她这做人生身母亲的,总不能连祖母都亲不过吧?
她的眼底又是挣扎又是纠结,老太太自然尽收眼底,她拨弄了两下自己的指甲,淡淡说道:“都让你放心了,你还在纠结什么呢?难道老身连自己儿子都不了解?”
又不是真从你的肚肠里爬出来的种……安姨奶奶腹诽着,却不敢说出口。
这时候,只听得门口传来老太太贴身大丫鬟珍珠的通报:“老爷回府了。”
话音未落,却听得珍珠一声痛呼,接着就是一声闷响,门被砰的踹开,珍珠一个温软身体扑地滚卷进来----竟是被生生踹进来的!
顾熙平素斯文温雅的脸上满布戾气,冷笑着指着珍珠玲珑浮凸的身体说道:“贱人,白养着你了,老太太病重,竟不在房里伺候着,反而来门口巴巴的等本老爷?感情连谁是你的正主儿都不知道了?”
珍珠只觉得肚子上抽疼抽疼,伏在地上连一动也不能动,捂着胸口在地上不出声。
老太太知道,顾熙这把子戾气倒是冲着她来的,偏生她这会儿正“病重”,便是想开腔替珍珠说话也是做不到。
安姨奶奶倒是能替珍珠开口说情,只是她一则被顾熙脸上的表情震住了,二则平日里也知道珍珠对顾熙有心,碍于她是老太太的贴身婢女,却不能对她如何----若不是这心思,方才珍珠为何要自动请缨前去门口等顾熙?这天可冷的很呢!
安姨奶奶倒是巴不得看好戏,没道理她连正经男人都沾不得身子,老太太身边的人却还转着歪心思吧?反正她也不是正头娘子,没那个义务要替这些小娼妇们说项的。
再说了,既然恼了顾熙,她本就不得宠,说话也没什么用,反而倒是愈发让老爷恶了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做来作甚?
于是她只在旁边看着炉火小心的扇扇子,对老太太的眼色只做不见。
“得了得了,”到底还是老太太捂着嘴咳嗽着出了声,指了指已经被吓得缩在自己怀里的顾舒舒,叹息着出声劝解道,“就是要发落人,总也得看看场合,舒舒还在这儿呢,别吓着了孩子。”
顾熙垂下眉目,低低瞟了一眼顾舒舒怯生生的面容----女孩子是真的吓着了,越长越和他有五分相像的脸蛋上写满了惊惧,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含着说不出的害怕,顾熙心念一转,到底是叹息着软了心思,只指了珍珠骂道:“以后再不好好伺候老太太,将心思都用在歪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可别以为老太太病着家里就没有正经主子,以为我不进内宅不管内宅事你们就为所欲为!”
这话明着是骂珍珠,却说的顾老太太和安姨奶奶都是脸色惨白,只有对她们的谋算只一知半解的顾舒舒,懵懂的睁大了眼睛。
珍珠怯怯应了声去了,老太太和顾熙对视半响,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叹一口气,对安姨奶奶和顾舒舒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话,得和老爷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便福身去了,顾舒舒犹自有些不安,离去之前还特意黏到顾熙身边,声音又软又糯,听得出满是讨好的问他:“爹爹,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顾熙心思渐软,到底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好了,爹爹先陪祖母侍疾,等有了时间就去你们那看你,可好?”
顾舒舒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之后,房内的气氛登时就冷了下来。
顾熙渐渐柔软下来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了嘲讽的笑:“张大夫?母亲,这回又是想弄什么呢?”
老太太虎了脸:“你这是跟母亲说话的态度?”
顾熙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话。
顾老太太瞧了他半天,最后还是无奈:儿子大了,何况官至宰执,自己就算去告他忤逆不孝,又能落得什么好儿?毕竟还是要靠着儿子活着的呀。
只是念头一动,想起他方才对顾舒舒的态度明显和对她们两人不同,便出声说道:“就算你不喜欢她,舒舒到底也是你的女儿……”这个她说的是谁,两人都明白。
瞧着顾熙微微蹙了眉头,脸上却没显出太多不悦的神色,顾老太太试探着继续说道:“我这次呢,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舒舒,唉……说起来也是明珠惹出来的祸事。”
一说到顾明珠,顾熙脸上立时就显出了十分戒备的神色,他双眉一轩:“我怎不知,明珠在准提庵中还能惹事?”
“王家那边,卢氏去找了趟明珠。”老夫人缓缓说道。
顾熙的脸色立时就僵硬了。
瞧着他神色不悦,老太太还以为顾熙也为顾明珠的所作所为而不高兴,便添油加醋:“到底是守孝,按理,是不该见外客的。只是明珠不但见了卢氏,还特意把舒舒没一起去的事儿往外兜了个底朝天,王家那边,就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也次,也是为了舒舒以后的婚事着想,否则若是舒舒的名声坏了,咱们家的姑娘,可都得要受影响。”
顾熙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从炉火上拿过了药罐子,闻了闻上头的气味,转过头来对老太太说道:“这里头,似是全是人参鹿茸之类大补的药物?母亲,若是要装病,这也得装的像一些,瞒不过我也就罢了,若是再让外头的人知道,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走到桌边笔走龙蛇,立时开下一张药方,递给了门口的小厮吩咐:“给老太太照方子抓来,”又扫一眼还在角落里呻吟的珍珠,“你这回可给我服侍好了,再有疏漏,一并重重惩治!”
语毕,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瞧着那背影,似乎还是准备去外院的。
只是老太太却知道,他这是允了她这次装病的事儿,没打算揭发,估计也会肯好好配合。
这样就行……只要这样,舒舒的名声就能挽救回来,另外一个姑娘嘛……
老太太的眼中隐隐浮出了一丝阴狠,只是一旁边,那小厮却看着单子有些头疼:这……黄连三钱?这分量也太重了吧?老爷您确定,这副药老太太能喝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