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中年女子,正是和她定下娃娃亲的王安然之母,王卢氏。
其实顾明珠先前听静心说,卢氏特意来了准提庵看她的时候,也是心中一惊。
前世在母亲过身之后,父亲因续娶之事和老太太闹了别扭,一直少有踏足内院,再加上后来的赈灾一事出了岔子,不久之后,就被陛下贬官去了北面。
家中无主母,表面上说,是老太太坐镇理家,实则人情来往却都是安姨奶奶一手操作。
以妾为妻打理家世,此事殊为世家子弟们所不齿。
因为这样,便是和她定了娃娃亲的卢氏,也几乎没有上门过。
再然后,顾明珠入家庙清修,家中门户为老太太和安姨奶奶一手把持,到她下一次听说王家的消息,得到的就只有一纸退婚的书信---那时候,已经是顾熙获罪下狱,顾家即将满门抄斩的时刻。
顾明珠从没有怪过王家的退亲,因为在那场劫难里,他们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一件殊为不易的事情,她又凭什么要求还没有成为姻亲的对方,冒着被拉下水的风险和他们坐在一条也许注定会沉没的船上呢?
可是也是正因如此,卢氏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的颜色,却是已经褪色了的一抹透明。
然而今日一见之下,卢氏的态度温柔,举手投足都带着体贴的和善,似乎是再好不过的那种婆婆了。正是这种态度,却叫顾明珠愈发的心生难过起来:因为对她来说,退婚似乎已经是一种必然。
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信心可以和除了子彰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从始至终,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若是王家不像前世那样的想要退婚,她该怎么办?
面前的中年女子态度越是温柔可亲,她的心里却越是觉得一抹愧疚隐隐不去。
瞧着她目中含泪,中年女子的眼眸闪了闪,正待说什么,却被一旁边的明月所打断了。
老尼姑笑嘻嘻的凑了上来,看了一眼顾明珠说道:“顾小姐,今儿个王家夫人是特意来瞧你的。对了,先前老尼让你抄的佛经抄的如何了?带来了么?”
卢氏一听吃了一惊,看向顾明珠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讶异:“珠儿这么小就要抄经文了?这……”她似乎是有些不满,瞧了一眼旁边笑得谄媚的明月,微微皱了皱眉,“是你要求的?可是你逼迫她的?”
言语到了最后一句,素来温柔的眉目之间却染上了几分冷冷的责备。
明月闻言似乎是哽住了,她好像完全没想到卢氏会这么说话,而正沉默之间,面前的女孩儿已经摇了摇头,仰首看向卢氏的脸庞:“王家伯母,抄经本也是我该做的事儿。母亲过世,这些经卷来日都会在她坟前烧尽,别的大事儿我做不了,做些简单的事儿,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卢氏闻言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摇头叹息:“到底你还太小了,这年岁就要抄经,恐非长久之道。”
明明是处处为她着想的话,顾明珠闻言,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了嘀咕。
卢氏的态度极为温柔,可是偏偏,她的一些表情和想法,却似乎和她的动作言谈并不完全吻合。
她此时皱眉,真的是可怜自己?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见了熟悉的伯母就开始告状?告这明月老尼如何如何逼迫自己,虐待自己,对自己不好?
……被娇养的七岁女孩儿应有的反应,绝对不该是自己如今这样的。
卢氏……
如果她真的只是七岁的小女孩儿,只怕并不会注意到这些,可是她如今,却陡然的心生警兆。
心里已经有了旁的想法,脸上却未动声色,她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已经抄好的经书,轻轻放在了面前的垫子上:“伯母,您来瞧瞧吧,这些,是侄女儿前些日子所抄写的。”
卢氏点了点头,伸出素手,从垫子上拿起了书帛,缓缓一页页翻开。
她的神色之间愈看愈是惊讶,始终在注意着她一举一动的顾明珠,却在这惊讶之外,瞧见了几分隐隐的不悦。卢氏一页页仔细的翻完,直到最后一页,这才轻轻合上了书扉,转过脸来对着顾明珠笑吟吟说道:“珠儿,这些,全是你写的?全是你抄的?这字,真的很是秀丽啊,有你父亲的四分风骨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都说字体好学,风骨难觅,珠儿学这手字,有多久了?”
顾明珠的眼瞳缩了缩。
她已经是刻意的幼稚化自己的笔迹了,前世经历的波折痛苦太多,字体是在逆境之中慢慢改变的。后来在子彰的庇护之下,过的却是养尊处优,不挂心俗事的生活,而最后笔迹的定型,也是在那段日子里。
就算自己已经刻意掩藏,可是有些痕迹,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却是无法遮掩的。
卢氏如今这么问,其实已经是在变相的旨意,这些字是否真的是自己所撰写的了。
只是越是想的深,越是觉得心慢慢的在往下沉。
顾明珠面上浅浅一笑,仿佛是完全没有听懂她话中真正的探询意味:“自五岁开始,不论寒暑,均有习练。”
“这样啊。”卢氏笑吟吟的点了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话语里带着一股子的意味深长,“珠儿,苦了你了。”
卢氏接着就提起了王安然:“你王家哥哥,自打四岁开始习字,到现在也有八年了。只不过啊,我瞧着他这笔字,却还远远不如你呢!你爹以前就说过,说习字写文这东西,讲究一个悟性,就算在勤加练习,若是这个悟性不够,也是成不了大气候的。珠儿或许在这方面,便是天纵奇才了吧。”
天纵奇才哦,这是猛夸吧猛夸吧猛夸吧?
认真了你就输了!
顾明珠抬起脸来甜甜一笑,似乎被卢氏夸的不好意思,脸颊上都隐隐现出了一抹粉红:“王伯母,可别这么夸我,其实或许主要是山居寂寞,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儿可做,只一心一意抄经的关系吧,我平时的字,却也不太像这个的……”却是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哦。”卢氏闻言挑了挑眉,又是一笑,眉目之间透出几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意思,点了点头,刮了刮她的鼻子,“伯母知道了,不过珠儿啊,可也别用心的过了,抄经最是耗心血,就是你母亲在,定也不忍见你如此的。”
顾明珠乖乖的点了点头。
卢氏就喊了在一旁边听她们说话的明月过来,对她吩咐了一番,殷殷嘱咐不可以苛待了小姑娘云云,卢氏又添了大笔香油钱,再叫了明珠的仆役从人,一一给了赏,只是……看她几个贴身侍女的时间比看旁人稍稍长了一小会。
顾明珠只做不见,乖顺的一如对卢氏有着深深孺慕之情的小辈。
只是她一颗原本滚烫的心,却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世事,当你带着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变得完全不同,甚至光陆离奇的,让人不敢置信。
卢氏她……其实并不喜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