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一路陪了顾明珠进了禅房,山路寂静,一路只闻两人细微的说话声和两旁的鸟鸣。
因为前世的记忆,顾明珠倒是有三分刻意的去套了静心的话,一来一去的交谈之中,她隐隐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静心对三岁以前的记忆虽然模糊,可是从她曾经的吃食,身边的仆役,家世风俗来看,她的确应该出身西北大家----这倒恰恰合了那道鹿肚炙带来的浮想联翩。
在顾明珠看来,贵女沦落庵堂,高门嫡出隐没禅院,这其中,可能性不外乎几种:其一是静心原本的家庭犯罪,所以明月独独接了她一人出来。其二是静心是家中斗争的牺牲品,她是被家族抛弃的女孩儿。不过……明月真的是那么有善心的人么?一个如此贪恋世俗红尘金银黄白之物的女尼,真的愿意替某个犯罪人家无偿的养着女儿?
顾明珠非常好奇,静心的身世,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
她和静心并肩进了门,明月的房门紧闭,静心上前“笃笃”敲了几下,过了片刻,才传来了明月的声音,透着一种威严的冷漠:“谁?”
“顾小姐来找您。”
里头立刻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顾明珠竟在那把冷冷的嗓子里听出了几分竭力掩藏的慌乱:“请她稍等。”
稍后明月过来开了门,门一打开,里头的空气乍然而出,气味里夹杂着一种浓烈的檀香和烟味,顾明珠轻轻咦了一声,对上明月缩紧了的瞳孔,女孩儿有些好奇的冲着里头张望了一下:“师太是在烧什么供奉么?这味道好重……”
明眸一扫,落到了屋角依旧飘散着袅袅烟尘的香炉上头,顾明珠唇角上挑,嘴里问出来的话却让明月大大松了一口气:“明月师太是不小心多点着了香么?”
明月冷冷扫了一眼静心,显然是责怪她没有先来通报,就径直领了顾明珠到门口,听得顾明珠发问,她点了点头:“恩,先前在为邻近的一位夫人做法事,锡箔烧的多了些,”显然不欲再提此事,欲要含混过去,便俯下身来轻声问她,“顾小姐来找贫尼,是有什么事么?”
顾明珠从袖子里掏出了瓶子,举到明月面前,轻轻点了点头:“正是为了这瓶符水。”
明月的眼眸一眯,她脸上的神色同时也凝重了起来。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
心里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种“果然在我意料之中”的想法,老尼姑脸上的神色渐转傲慢,语气里也带上了冷冷的轻蔑,她瞧着眼前刚刚到自己腰高的女童,居高临下的用带着训诫的口气说道:“这件事,老尼还得跟顾小姐好好说道说道。这符水,是我们庵中供奉了将近一年的,换了以前,寻常人家若是想要,老尼还未必肯给。只不过听说小姐救了人,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尼这才忍痛割爱的。小姐难道,竟不肯领情?”
说到后来,已经是有些声色俱厉的模样。
顾明珠攥紧了拳头,重重摇了摇头。
时下佛教是国定的宗教,世人无不以神佛为尊。甚至在某些地方,神佛的力量尚且超越了世俗官府的约束力。
若她真是七岁孩子,在这种时候当真便是左右为难了。
这明月……其心可诛!
如果接受了符水,给那大毛喝了下去,健康人喝了这个只怕都要生病,何况是本就病重之人呢?
倘若不接受符水,却按照大夫的话硬是要给大毛熬药,那么毁掉的就是她自己的名声。
一念及此,顾明珠瞧着明月的眼瞳微微一缩:看来这个人,是非得除掉不可了!
幸好……她并没有打算采取走这两条路。
“师太误会了,”她面上含笑,声音软糯而带着一种孩童式的乖巧,“说白了,那人只不过是一个家仆,贵贱之分,如云泥之别。”
明月睁大了眼睛,正待要说什么,顾明珠已经笑吟吟的继续说了下去:“师太是出家人,自然是一片好意,只是在我,却舍不得将这样珍贵的东西用在一个下人身上了。不瞒师太,家中老太太常年有病痛,我还有一庶母,求子如狂。自家母去后,我亦与她同心合意,只盼着她能给我生个弟弟玩儿。”
这自然是假话了。
只不过明月闻言却身体震动了一下,顾明珠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嘴角带上了略带自嘲的弧度:“这符水既然是秘传,能治好家仆的病,想必也肯定能让我的姨娘怀上孩子的,是不是?”女孩儿的眼眸亮闪闪的,明明话音轻柔,问的不带丝毫攻击性,这个问题,却让明月不知该如何接上去才好。
她若说好,这女孩儿当着叫人带了这水回去给庶母喝,喝坏了人该怎么办?
明月眉头一转,俯下身来温柔的开口:“顾小姐,有孝心是好事儿。只是这水是为了治病特意求的,怀孕的事儿,呵呵,你还小呢,这事儿却要另求过的。可不能混为一谈。好了,这水还是拿回去给你的下仆先治了病吧,嗯?”
顾明珠长长的眼睫颓丧的垂了下来,孩童清澈的瞳孔里闪过了失望的光芒:“竟是这样么?”明月刚刚松了一口气,她已经拍手笑了起来:“不过能治病就好,家里的老太太,我的奶奶之前常常嚷着头疼,红香,红香,”竟是不管明月的答复,一叠声儿的喊红香进来,伸手就将那瓶子塞到了红香手里,“告诉邓管事,这个是明月师太特意为病痛做过法的符水,对病痛甚有奇效,让他带去交到父亲手里,只说是孙女儿的一片孝心,千万要让老太太喝下……”
明月听到此处再忍不住,往前一扑,那本正在顾明珠手中松松递过去的瓶子就“砰通”倒地,在地上砸的粉碎。
浅黄色的,瞧着脏兮兮的“神水”流淌在地上,明月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身体仿佛是用力过猛的坐倒在地上,狠狠抽了一口气:“哎呦。”
顾明珠“啊”了一声,蹲下身去想要抢救那些碎片和已经混合了泥土的神水,却只在地上捞起了一层薄薄的泥灰。
她用手狠狠捞了一把,水泽顺着手指缓缓流淌而下,瞧着那捧也捧不住的水珠,她立时一脸如丧考妣,不顾雪白.粉嫩的手指上沾满了黄泥,转过脸来看向明月,开口的时候已经是语带哭腔,话音甚急:“师太,师太,符水砸了,你那儿还有么?这……这些……”她双手捧着那一把黄泥,只有底部还有少少的浅水,“可还能救?”
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年才供奉得这些,如今实在是没有了。”
瞧着顾明珠还要找人去找容器盛了这些,明月忙忙劝道:“老太太的病痛也不是一天了,是不是?好了,好孩子,别急,等到下一批符水出来,到时候师太先给你,好不好?”
顾明珠闻言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深深的愁容,眸子里闪动着疑惑:“真的吗?到时候真的先给我?”
明月点了点头:“嗯。”
“可是符水没有了,奶奶没得喝,我……”她又要开始掉眼泪,“我本来是准备留一大半给奶奶,给那个小流浪汉一点点,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明月无奈的皱起了眉头:“那便先吃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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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禅房里头一出来,红香就瞧见方才还一脸忧虑的小姐,转瞬之间变了颜色。
她回首看一眼明月所在的禅房,脸上竟是闪过了一丝和她年纪不符的狠辣。
红香心中一颤,原本要问的话,也梗在了喉咙里。
日日服侍顾明珠,她自然知道小姐对于符水真正的态度。
难道说,方才若是明月没有打碎那瓶子,小姐真的会将它送回家中去吗?老太太虽然对小姐不亲,可是到底也是亲奶奶和亲孙女啊。
只是这么想一想,心里竟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顾明珠瞟了她一眼,将她脸上震动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弯唇一笑,暂时并未解释什么:“走,咱们去看看那大毛吧。”